潘玉良：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陳家萍

“青樓妓”出身很容易使人對潘玉良容貌期望值過高，觀其照片時反差太大，感官上一腳踩空，意識上連打趔趄。

看她自畫像：眉毛高挑如隨時彈拽之弓，細眼瞇縫好似CT；厚唇緊閉，如心扉不開；瘦臉如削刀，顴骨高凸如匕首……凜然不可侵犯，錚錚然有兵氣：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玉良在高處，眉眼森森傲睨世人。

一切早在她算計中。

玉良既為地方官向潘贊化隆重推出的女色賄賂閃亮登場，可想而知，定屬當地粉黛群中鳳毛麟角。不說傾國傾城，最低限度，亦屬“清麗佳人”級別。何故照片中，身材呆板、面容木訥，在諸多如花女生中，酷似保姆、老干媽一類，簡直就是一美托，專門拉來襯托、成全他人之美。

這一切，當是玉良下意識使然。

《霸王別姬》里有句話頗令人尋味：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玉良畢業禮照片，童花蘑菇式學生短發，俊眉俏眼，清純若蓮，依稀可見當初清麗動人的影子。

此后的諸多照片，大多一個版本：高顴骨，厚唇，矮身材，嚴肅，與嬌美絕緣。甚至可謂之丑陋不堪，以玉良的出身及潘贊化的納妾，她至少有“清麗”的底線啊。那么，這種“丑陋”，只能解釋為：玉良有意為之。

竊以為兩大原因使玉良走向“美女”反高潮。其一，為夫君。她不愿世人誤以為潘贊化接納她純粹沖著美貌，可，恰是這點給好事者口舌、令恩人蒙詬。她希望人們忽略她的容貌，潛意識中開始“毀容”，任容顏荒蕪成一徑枯蒿。要知道，青樓妓可都是裝扮自己的高手。俗話說：三分靠長相，七分靠打扮。其實，稍加裝扮。她何至于老丑若此：她的臉型、眉眼，皆是好坯子，唇也性感。你讀懂她的肢體語言了嗎：不想以美的身體悅人。

她刻意而決絕地掃除了女性的嫵媚。她試圖完成真正意義上的脫胎換骨。

她淡化自身美貌，割裂過去，凸顯潘贊化的大恩大義。

其二，為自己。她“自為”地完成“美女”向“才女”的過渡。玉良才學“童子功”薄淺，后期速成式的惡補畢竟有限，需要傾其全部心智、精力方能應付高難艱深的專業學習。她無余暇，亦無心情來裝扮自己。

她不修邊幅，衣著潦草，心無旁騖，跌跌撞撞奔向藝術圣殿。漸淡出“美女”之列，全力攀援“才女”的高峰。

但，玉良不甘。

一直有點自戀的玉良第一張畫作便是裸體自畫像。她以超凡的勇氣和才氣將自己裸現在畫紙上，是一種本能的掙脫，砸開肉體枷鎖，心靈如鳥一飛沖天。

玉良之用心可謂苦矣。

我們可以下定論，為潘贊化閃亮登場的玉良是驚艷的，但她抹殺了這份麗質。倘若，玉良名字前，被冠以“美女畫家”，那么，她氣象崢嶸的個性，她走向“大我”的意義，畫作的價值都會因這一“美”字而貶低。

玉良丑得睿智啊。

淡化容顏，將視線投向畫作，自畫像裹挾著才氣與勤勉騰身飛躍，艷驚中外。

這種騰躍的姿勢如此桀驁，令我動容，且，思之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