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梅花譜

詹懷臣

入夜，天空黝黑，透著深藍，柳枝很細，窗外的琴聲也很細。我在燈下打開《宋刻梅花喜神譜》。一朵朵梅花，在如鐵的枝干上，以動畫、慢鏡頭的速度，從“蓓蕾”、“小蕊”、“大蕊”、“欲開”、“大開”、“爛漫”、“欲謝”、“就實”等8個階段，在書頁上次第展開。

梅枝似大夢未醒，遠看光禿荒寂，近瞧，卻早有點點花芽萌生：花蕾的胚胎，小如麥粒，像沒有睜開的小眼睛。翻過一頁，那些麥粒就長成了一雙雙滴溜溜圓的螃蟹眼珠!那些亮眼睛，在梅枝上好奇地向我們看過來，這是我們和梅花的首次喜相逢!

接著，進入“小蕊”、“大蕊”階段的梅花，便一頁一個樣：花托上，混沌如珠的花苞把花蕊抱成一小團，似天衣無縫。慢慢地，瓣痕初現，先有了笑彎的小八字眉，又有了微抿的小嘴唇，然后，花萼上就出現一個含笑的孩兒面!在孩兒面周圍，其他花苞發育遲緩些，有的像蝌蚪，有的像貝螺，有的像小瓜，有的像幼虎試步踩出的腳印。先行一步的梅花，已經伸出了3根纖細的小蕊。

小蕊逐漸增加，多為7根，極像小琴的弦。此時的梅花，花苞豐滿欲張，花瓣在花軸上有序微展，成器成圓，像傳世的袖珍玉杯、玉瓶和玉爐。據說，我國栽種梅花已有3000多年的歷史。一年一度梅花開，便是千年珍寶又重來!

下面，花譜再翻，就要滿紙飄香了!梅花欲開，那超凡脫俗的香氣早已傾瀉而出。香如焰火，照亮月和窗；香如金印，銘刻心和骨；香如奔馬，席卷風和雪。梅花香在這里，不是暗暗潛動，而是浩浩蕩蕩!

花譜到此，冊頁已經過半，梅花也到了花粉彌漫、“大開”、“爛漫”的鼎盛期!盛開的梅花，千姿百態，可比作淡云、曉日、薄寒、細雨、朝露、輕煙、微雪、彩霞、佳月、玉蝶、寶鏡、絹扇、懸鐘……可比作林間吹笛、膝上橫琴、錦雞拍羽、驚鷗振翼、丹鳳朝陽、雪滿千山……

花譜再翻下去，梅花已到“欲謝”、“就實”的尾聲。此時的梅花，似一場筵席將散。零落的花朵，在梅枝上，如抱葉孤蟬、倦鳥歸林，像寒江獨釣、游魚吹水。梅花落，積累、埋伏，開始育實了。

整本《宋刻梅花喜神譜》，用100幅梅花圖，配100首五言詩，刻畫出梅花開、落的每一個細節。想那梅花譜的作者宋伯仁，在737年前的春寒料峭時，應有多少個不眠寒夜，陪伴在梅花樹身邊，精察細觀梅花的一舉一動，才著成這本力透紙背、入木三分的梅花寫真集!“十年無夢得還家，獨立青峰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

此部梅花譜，是我國最早的木刻版畫圖籍，原書現藏上海博物館。我燈下所讀之本，只是原式影印。1982年12月我花1元5角購得，后經幾次搬家，都從欲棄的廢紙堆里揀出。

合上梅花譜，我想，今夜南京的梅花山、九華山和石頭城的梅花，正在月下開得酣暢吧?明晨，要看梅花去!對照梅花譜，看它們正開在第幾頁。今夜夢中，會有梅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