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初度漫沉吟,
歷盡風云慶晚晴。
歲月蹉跎成恨事,
教耕哪敢計晨昏。
這首小詩寫于1978年,那正是浩劫剛過曙光初現的時候。詩寫得不怎么樣,但比較真實地道出了我當時的心境。古人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我稀里糊涂地混了四十年,歷盡坎坷,不堪回首,歲月蹉跎,一事無成,豈非恨事。然畢竟僥幸熬到了黑夜的盡頭,盼來了光明,雖是“晚晴”,但還是值得一慶。慶幸之余,想到的就是要把逝去的光陰追回來,立足于現實,立足于所在的教育園地,努力耕耘(教耕與筆耕),哪敢怕苦怕累?哪敢計較晨昏?這里,隱含著一種“晚晴”情結。這情結緊緊地糾纏著我,揮之不去,它成為我后半生的一種前進的動力。
一
從這年開始,我致力于語文教學改革。從此,我的“晚晴”情結,轉化成了語文教改情結。
語文教改是我的夙愿。我于1955年中師畢業,當上了小學教師,之后讀大學,之后又當上了中學語文教師。我按我的老師教我的辦法教學生,發現學生很不感興趣。每當我看到課堂上學生那種無精打采的樣子,那種懨懨欲睡的神態,我就聯想起我當學生時的情景。老實說,我雖然是個愛好語文的學生,但從來就不是一個“認真聽講”的學生,我對語文教學的那套模式厭煩極了。是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我苦惱極了,恨自己無能,更后悔當上了語文教師。但這是無濟于事的,我只能從教學上想辦法。終于,我摸索出了兩個辦法:一個是“添油加醋”,即講課中穿插點笑料,語言中增加點風趣;另一個是“節外生枝”,比如教《孔乙己》時,由孔乙己考不上秀才聯系到范進中舉,由范進中舉又講到有關科舉制度的一些常識,等等。采用了這兩個辦法,果然有效,學生比較愛聽了,甚至還稱贊我講得好呢,我開始高興起來。但高興之余,心里仍不踏實。學生究竟學到了多少?語文課就應該這么教么?我仍然懷疑著。
文革前,我在語文教學中做過一些改革的嘗試,也有一些成效,但缺乏系統的思考,構不成體系。文革后,迎來了語文教改的春天。我的《關于中學語文課教學改革的建議》于1978年7月發表于《湖北教育》,這篇文章不長,但算得上是一個有關教材、教法全方位改革的雛形方案。隨后在領導和同事們的支持下,搞起了實實在在的教改實驗。兩年后,以不爭的事實,證明了改革的成功。
1980年12月,武漢市舉辦新時期第一個大型語文教研活動“語文課堂教學研討會”,特請首都著名語文教育專家張志公、葉蒼岑、張壽康、章熊等蒞臨大會。會議安排我匯報了兩年來“改進語文教學的一些體會”,還上了公開課《藥》。沒想到,我的發言特別是公開課得到了與會專家和同行們的首肯。我的老師、北京師范大學老教授葉蒼岑先生激動地對我說:“課上得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體現了語文教改的方向。語文課就要這樣上。”在這次活動的鼓舞下,我連續發表了幾篇文章,強調學生自學能力的培養和教師主導作用的發揮,強調“教學生學”。提出了“四導”,即用講來導,用問來導,用讀來導,用練來導。馮一先生還幫我總結出了“洪鎮濤八字(拈、講、點、撥、逗、引、會、讀)教學法”。
1982年2月,我僥幸地被湖北省政府批準為特級教師。一直關心和扶持我的馮一老大哥語重心長地對我說,“從此,社會對你的要求更高了,要做一個名副其實的語文教育專家。”于是,我一面堅持教學實踐,一面提高理論修養,并努力在理論與實踐的結合上下工夫,建立起一套“以教師指導下的學生自學為主要方式,以讀寫聽說活動為基本內容,以語言和思維訓練為中心”的五環節課堂教學結構,為“教學生學”提供了組織形式的保障。接著又從方法層面提出了“三變”,即變“全盤授予”為“拈精摘要”,變“滔滔講說”為“以講導學”,變“默默聆受”為“研討求索”。至此,從教學思想到教學結構到教學方法,比較全面地解決了教與學的關系問題。于是我用“變講堂為學堂”這個通俗的口號,作為上述改革的總概括,總主張。
二
80年代下半葉,一度鬧得很紅火的中語界逐漸沉寂下來。人們發現,舊的語文教學體系雖然受到了教改浪潮的沖擊,但語文教學面貌并沒有得到根本性的改觀。許多有識之士開始“反思”了,我的語文教學思想也出現了一個相對停滯同時也是苦苦探索的時期。我發現,“變講堂為學堂”之后,我的課并非都教得很成功,有的就不盡如人意。凡成功的,大都是語言因素抓得好;凡不成功者,一般是語言因素抓得不好。我對新時期的語文教改作了回顧和反思,認為成績巨大,不容抹殺,但主要解決的是一個教與學的關系問題(這也是各學科的共性問題),對語文教學的個性問題還探討得不深,解決得不好。我對傳統(指封建時代)語文教學作了分析,認為其重感悟、重積累的經驗值得繼承。我考察了學前兒童學習語言效率高的原因:一是他們在生活中學習語言,學用結合;二是他們走了一條捷徑——感受,領悟,積累,運用。我還學習了有關“語感”的一些論著。這樣,思想才開始通暢起來。
1992年12月,在武漢市中語會年會上,我作了一個《是學習語言,還是研究語言?——淺論語文教學中的一個誤區》的發言。我指出,“語文教學中存在著一個長期性全局性的失誤”,那就是“以指導學生研究語言取代組織和指導學生學習語言,以對語言材料(包括內容和形式)的詳盡剖析,取代學生對語言材料的感悟和積累”,“而我們語文教學的任務,應該是組織和指導學生學習語言,不應該是讓學生研究語言”,明確提出了“學習語言”(以語言為本體)的理念,指出學習語言的途徑是:感受,領悟,積累,運用;強調要實施語感教學,表達了“為構建一個民族化、科學化的語文教學新體系而努力”的愿望。《中學語文》雜志以我的發言為契機,在刊物上組織了一場為時兩年的全國性的大討論,連張志公、劉國正等名家都參與了,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變研究語言為學習語言”與“變講堂為學堂”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即在“學堂”中學“語言”。變講堂為學堂,實施課堂教學結構改革,解決教與學的矛盾;變研究語言為學習語言,實施語文教學本體改革,解決教(學)什么,怎么教(學)的問題。前者帶有各學科的共性,后者體現本學科的個性。
90年代上半葉,由武漢市洪山區開展的以“學習語言論”為指導的“語感教學實驗”取得了成功,并迅速輻射到全國許多地區。在各實驗基地老師的共同努力下,初步構建起了一個以語言為本體,以學生為主體,以語感訓練為主要教學手段,以培養語感從而提高理解和運用民族語言的能力為主要目的的本體教學(亦稱語感教學)新體系。
1996年12月,武漢市教研室、湖北大學《中學語文》等七家單位聯合舉辦“洪鎮濤語文教學思想及教學藝術研討會”,這既是對我20年來語文教改歷程的評估,也是對我40年來教壇生涯的總結,又是對我60年來人生道路的回顧。我感到無限欣慰。中語會領導張定遠先生專程從北京趕來祝賀并作專題發言。他說:“鎮濤先生提出了一整套學習語言的體系、方法和途徑”,“這是我迄今為止看到的最完整、最系統、最富創造性的有關學習語言的理論、途徑和方法的論述”,“鎮濤先生所構建的我國民族化、科學化的語文教學新體系的主張和創見,是在語文教學本體上進行的一次深刻變革”,“如果這一變革得以在全國范圍內實現,語文教學‘少、慢、差、費的現象,就會得到根本性的改觀。”我把定遠先生的溢美之詞,當作是對自己的一記鞭策。
三
“研討會”不久,我就退休了。原以為真的“下課”了,可以歇息了,沒想到無意中竟搞了幾項大活兒,重活兒,還得繼續在語文教改的道路上奔波。
大活兒之一,開明出版社約我以“學習語言論”為指導,主編包括小學、初中、高中在內的一整套《開明版中小學語文實驗課本》,我花了四年時間,完成了這項工程。(68冊課本,24冊教參,共92本書)
大活兒之二,由開明出版社、《中學語文教學》《語文教學通訊》聯合發起成立了“語文教學本體改革研究中心”(隸屬于全國中語會),讓我擔任常務副主任,負責日常工作。10年來,發展會員2000余名,舉辦了六次全國性的大型學術研討活動。
大活兒之三,由我主持的“語文本體教學(亦稱語感教學)研究與實驗”課題,成為中國教育學會“十五”和“十一五”科研規劃重點課題,參與課題實驗的中小學遍及全國。
這些年來,伏案筆耕,焚膏繼晷,四處奔走,深入課堂,不可謂不辛苦。但看到一本本新課本問世,聽到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收到各實驗基地頻頻傳來的“捷報”,我就疲憊頓消,精神振奮,努力前行。有朋友關切地問我:“該休息了吧?什么時候停下來?”是啊,我已年過古稀,精力漸衰,該停下來歇息了,但可能是“晚晴”情節作怪或慣性使然,我好像停不下來了。鄒賢敏教授評論我說,“他是一名不倦的戰士”。“戰士”不敢當,“不倦”似乎是確實的。但細想起來,又并非是“不倦”,是“不敢倦”啊。日月經天,事業常新,我加倍努力也難以與時俱進。不多說了,趁著這大好春光,我還得趕緊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