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得和他們不一樣

理　理

一

父親又一次打電話過來時，我正在為一個合同跟人爭辯。父親喊著我的乳名，問我，“你這段時間，用錢不用？”

去年，父親出面替堂叔向我借了一萬塊錢，幾乎每一次打電話，他都要這樣問。

我氣不順，隨口說了句，“爸，煩不煩啊你，我說過，什么時候有，讓他們什么時候還，我不急用。”

“要是不急用的話，就再晚些時候，你堂叔現在日子雖然緩過來點兒，但還是緊巴巴的。”沉默片刻后，父親在電話里繼續說。

上次借錢，父親好不容易才張開口，其實，向自己兒子借錢算得了什么。有些同學、朋友也曾借過錢，但從沒像父親這樣，每次打電話都要提起。似乎在他的意識里，我每時每刻都在惦記著這筆錢。

二

記得那時打算在城里買房時，父親第一個投了反對票。兩千元一平方米的房子，讓父親瞪大了眼睛，好半天才說，“兩千元，你一個月收入剛多少？”

我笑著說，“不是這樣的，我能向銀行貸款。”

父親突然有點兒激動，“貸款？你還不上怎么辦？那么一大筆錢，你還多久，還吃不吃飯啦？”我老老實實地跟他說三十年。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行，我看這事不行。”

其實那時，我已經快攢夠首付了，只差一點點，回家找父親援助。

母親在一邊打圓場，說，房子是個大事，要考慮好，不能覺得想要就買。母親的話，我倒是聽過很多，在我下決心買房子時，有朋友勸我，買房子要慎重，看準地理位置，或是看好升值潛力再出手。但從來沒有人像父親這樣，經過他小商人的計算，一下子就回絕的。

但是到我要走時，母親依舊拿出了我需要的數目，對我說，你爸就那個脾氣，別和他一樣，這錢還是他讓我給你的，說你長大了，有主見了，自己看著辦吧。

房子買了三年，我決定買車，好多人給我出主意，從車型到外觀。也有人勸我別買車，說實在是燒錢。

我打電話問父親，他淡淡地說，“不安全，天天看電視，那么多出車禍的，你沒看過嗎？你還說開車回家，這么遠的山路，多年的老司機有時還會出事，我就不相信你。”

我笑著說，“不會的，我們駕校的教練說了，只要是慢點兒開，根本就不會出事。”父親還是堅決反對。可等我把車開回去，請父親上車，他卻樂滋滋的。坐在車里，他嘮叨著，有車好是好，可萬一出了事怎么辦，就算你再小心，不撞別人，別人撞了你怎么辦，萬一在沒人煙的地方拋錨了怎么辦……

他的擔心，讓我覺得好笑。我的老父親就是沒見過世面，和別人不一樣，別人從來沒有說過這些杞人憂天的話。

三

父親終于同意帶著母親一起來我所在的城市住上幾天。本來，我想開車回去接他們，卻被父親一口拒絕。他對我說，這一來一回就是六百，我和你媽倒汽車坐火車過去，兩個人還不到三百，省一半。

我苦笑，我的老父親，居然沒有算計到坐私家車與長途車不同的舒適度。他完全想不到有車族的方便和活動半徑，他更不知道我的大部分朋友都是這樣說話：那誰，你過來接一下我吧。

由于堵車，我趕到車站時，他們已經在車站廣場等了近一個小時。一見面，我先埋怨起父親，說開車去接你，你偏要坐車來，風又大，感冒了怎么辦？父親笑了笑，沒有分辯。

吃晚飯時，我執意要求出去吃。我們小區附近有一家飯店，我總是請朋友到這里吃飯。

進門前，父親猶豫了很久，說，“要不，咱回家吃吧。這里要花多少錢啊。”

我笑著說，“花不了多少錢的。”吃飯時，他一直很拘謹地坐在那里，每一個菜吃上一點兒，嗜酒的他，對我拿過來的酒也不讓開封。

我有些納悶，“爸，你看你，和別人都不一樣。”

他笑笑，也不說什么。

可自從結賬時知道花了多少錢，父親就一直黑著臉，我小心翼翼地說，“爸，其實也沒什么，朋友來了都在那里招待，很平常的。”

父親忽地站了起來，嚇了我一跳。他氣呼呼地說，“別人是別人，我是你爸！”

我一下子怔住了。

四

和副經理有爭議的那份合同出了點兒差錯，責任在我，經理訓了我一通，讓我情緒低沉。第二天是周末，從臥室出來，父親正在客廳抽煙。父親抬起頭看著我，眼里全是擔憂。他問，“用錢不，這兩年雖然攢的不多，也有幾萬塊，馬上給你取出來，單位的錢咱可不能虧。”

我說，“不是這樣的，只是合同上的失誤，沒什么經濟損失，就是名譽上有點兒損失。”

父親正色對我說，“萬事要小心啊，單位對咱不錯，工作要加倍上心。”

父親就是和別人不一樣，朋友們都說干得不高興就辭職。我剛想反駁，他卻又接上老生常談的話題，說，“你堂叔的錢過些日子就還你，在這里喝個水走個路都要錢，沒錢哪行。”

抬起頭，父親的眉頭皺著，關切明明白白寫在臉上，讓我的眼淚差點兒落下來。辯駁的話雖然早已想好，想說，你的思路怎么總是和別人不一樣。可是，我說不出口。

他和別人是不一樣，愛得那么與眾不同。而別人不管怎么樣，始終是別人，沒有人拿你同自己一樣看待。這樣的人，只有一個，他是我的老父親，永遠和別人不同的那個人。

（摘自《人生與伴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