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站在云南玉龍雪山的原始森林里,我像被釘子釘住一樣,原地佇立,不敢再往前挪步,腳底下有綿軟的彈性,像踩著有呼吸的生命一樣。無邊無際幽秘的氣息彌漫開來。
身邊全是樹。高聳的樹。
地上長著一塊塊厚厚的青苔,甚至樹皮上也爬滿一小片一小片鱗片般的苔蘚。各類匍匐于地面的草。無論樹還是草,我都無法叫出它們的學名,無法跟它們交流。
我不知道用什么來形容這感覺,只有到了森林里,你才知道什么叫樹。它們與司空見慣的城市的樹不一樣。城市的樹是近乎人化的樹。我感到了這差異。
它們與我熟悉的柯羅畫境里的樹也不一樣,那些有魔力的、接天連地的樹,大片大片團團包圍的氤氳,像夢魘一般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朝地面仔細搜索,地上沒有明顯可以作路的標記,沒有踏痕;我把視線抬高,一點一點掃視過去,樹的形形色色的枝丫在空中伸展,恣意穿插,有舞的動態,好像是剛剛松弛下來的一只纖細的胳膊、一條韌帶很好的腿。這些樹的骨骼將樹撐起,形成一個龐大的、令人仰慕的身軀。潛意識里對枝條的某種回避那多半是由它冬日裸露的崢嶸造成的,令我的目光反而很自然地就落在它的身上,半晌凝視不動。周遭很靜,連樹梢最微小的動靜也覺察不到。
躍入我腦際的,是一棵樹的生成。
此時此刻,我即使閉上眼睛,也完全可以想像出來,森林里的樹落地生成的樣子。因為我親眼見過一棵樹是怎樣生成的,我便絕對地擁有這一權利。一根初夏時瘋長的枝條那么柔軟地垂掛到沾滿泥土的地面,及地上的草叢間,在此后的幾日,幾小時,又或是某個極短暫的瞬間,它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地上和草叢間探出它細小的身子,真假莫辨地生長起來,長出它的第一片新葉,乃至第二片、第三片……直至我確信,這里長出了一棵樹!這真是一個了不起的過程,充滿奇跡和幻想。
正是夏末,卻有著春季的潮濕,周圍一片萌動的生命狀態。那躁動蟄伏在透明的空氣里,你看不見,卻無所不在地感覺到了。
森林里的樹就在這宇宙的靜態里安然佇立,任歲月嬗遞,四季輪換,落地生成,繁衍后代,在一切變滅的形象里獲得永恒。它們有比城市之樹強大得多的生命力,也顯然有能耐得多。它們漫山遍野地生長,以一個真生命的姿態存在于世,令人不可忽略。我想起那棵私家小園里長出的樹,一個絕無僅有的特例。它一定是它們的一個兄弟,它不屬于城市,它從它的母親——它身旁那棵少女般的樹,繼承了某種來自山野的稟賦,因此成為一個平凡園子里令人稱奇的現象。一個城市的奇跡。
這樣站著,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棵樹。森林間草木呼出的清新之氣在我的體內流連,樹的精魂鉆入我的深心。植物們捧出大把大把的綠色,淺淡的、濃稠的,像翡翠,又似一片鮮嫩的汁水,將我染漬得與它們一樣,通體明亮、單純潔凈。此刻,無論是城市修得很好的樹,還是柯羅畫境里有妖氣的、長時間蠱惑我的樹,都在這綠的單純明亮里變得無足輕重。
然而支撐起這片明亮的綠的,是什么呢?
清冷、寂靜、淡漠。一個無聲無息的世界。根們沉默著,以無我之境造有我之境。
我想起一種如雪似玉的根。那是樹的精靈。一個關于樹根的故事由此浮現。
2
鄉間的黃昏時分。仿佛被一雙夢魂的手牽著,走進這方天地。
一片鳥語花香,一片山川靈秀,古木參天,日月光華。繁華不見了,嘈雜不見了,自然、野趣、古樸,替代了充斥于耳目的日常生活環境。置身這間構筑在農舍低矮的閣樓上的根藝陳列室,心靈深處大自然的召喚,與眼前的景物剎那間融為一體。
這一對紅白相間的鹿兒是在原野飛奔的當兒被平地《一聲春雷》驚得驀然回首的嗎?一陣陣梅香淡雅,宜人月下醉倒的分明是一位風流才子,要不怎么叫《醉天香》呢?還有《仙桃誘人》《鳳凰展翅》……數百件作品神形兼備,或天趣、或野逸、或詩情。
自以為不用解釋就能全然看個明白,正要夸一只仙鶴黑亮的眼睛,主人的女兒用手一指說,這只眼睛可不是畫的刻的,那是根木的原形原色呵。我方知這原是一處絕色!
令人怦然動心的是一組女性題材。幾乎都是古代的仕女,又幾乎是清一色如玉似雪的材質。她們頭戴鳳冠,水袖長舞,俯視人間。有一個通體潔白的古典少女,頷首凝眸的神態,細微間顯其精神特質,令人聯想起《紅樓夢》中一個個冰雪聰明的女兒,想起她們可泣可嘆的悲劇命運。更加絕倫的是一件單獨置于玻璃框內的作品。那是一尊妙齡少女的胴體,身段的比例宛如真人;雙乳玲瓏凸浮、線條曼妙,如玉的肌膚似乎觸手可及。據說這是一段在深山老嶺的石縫間隱藏百年以上的樹根,經由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的孕育,呈現一派天籟,連浴女的羞澀都會顯得做作。這里,唯有美的圣潔,感動著世上相通的靈魂。它給人的就不僅是一份審美的愉悅,更是讓人看到一種驚世駭俗的勇氣。
一邊觀看,我就在想,這是怎樣的一顆匠心,化朽木為鮮活的生命?
眼睛,我看到一雙眼睛。它閃著灼灼亮光,嵌在一張黝黑的、老農似的臉上。當外出采根遲遲歸來的主人終于站在我的面前與我交談時,我發現他眼里有光、有火,有一股執拗的神情。他說,他偶然一次從溪流中打撈到一樁形狀酷似海獅的樹根時,被自然的神奇造化所震撼,從此涉獵根藝一發而不可收的。這無疑是一雙藝術的眼睛。它讓我找到了答案。
隨著主人樸素的、時而激情迸濺的談吐,我被帶到原始森林、懸崖絕壁,帶到鉆深山、探莽林的艱苦卓絕中去。可以不費力地想象,他覓得奇材時那副幾近癲狂之態。所有樹根的藝術,都是真正化腐朽為神奇的藝術。在這個領域,唯有不俗的眼力,才能作去偽存真的創作,有望達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境界。
在這個依傍著小橋流水的僻靜鄉村,我見識了這樣一個特殊的展覽,頗有意趣。臨別,那個農人告訴我,他的名字叫野人。
3
大概那個黃昏太富有詩意,那些樹根的藝術太出乎我的意料,此后,但凡見到與樹根有關的,便有趨前探個究竟的熱情。
發現街角拐彎處開出一家新店,透過玻璃門窗望進去,里面全是樹根,當然是經過加工的、有著各種造型的樹根。
進門,問店主,地上、架上擺放的是雕刻的還是天然的?野人曾作強調,真正的根藝是根木原型的舍取,反之,凡屬“雕”者,皆為下品。
那人嗤之以鼻,冷言道,天下沒有一件根藝不是“雕”的!
退門而出,有些悻然。
被“雕”與“舍取”糾纏著,回家隨手翻了翻字典。“雕”:在竹木、玉石、金屬等上面刻畫。放下書本,覺得再簡單不過的解說。
野人似乎很瞧不起雕刻之作,頗有山中高人的況味;店主呢,一言以蔽之地道出根藝的要旨所在,且不無率直。無論“雕”與“取舍”,想來動刀是少不了的。(這一點字典未作說明,不知是否疏忽了?)既動刀便有“雕”之嫌疑,只是成分多少罷了。我無意評判野人與店主間關于樹根流派之紛爭。
我更多地想到我在那個鄉間黃昏的感觸,“所有樹根的藝術,都是真正化腐朽為神奇的藝術。”我發覺我的觀點里包含著太多人為的因素,和從眾的愚昧。我回到我的視角,我的立場。一截樹根也是一個自由的生命。我們不能應允一個生命的自由意志,即便它已告別生命的存在方式,我們依舊不能放過它,我們用人的意志強加于它,征服它,刻意地雕琢它,其目的是,讓它成為我們愿意看見的樣子,令我們愉悅,獲得某種成就感。那目的一旦實現,就有了自我慰藉的資本。拆穿了,這差不多就是一個類似于陰謀的行為,帶有頑童的色彩,抑或還有著潛意識里根深蒂固的施虐。說到底,我們不能應允它的是自生自滅的權力。
在森林中、曠野間死去的樹根,未必知道將有一個無比輝煌的前景在等待自己。一棵樹的死去猶如一個人的老死,是天意的安排,無可厚非。
世上的事情卻并非如此簡單,因為合理,因為順乎自然,便可以大模大樣地拿來享受。可憐的樹們即是一個實例,它們并無自由地享有這生生死死的權力。
不過有一點野人是做對了。他的目標只是山嶺的樹。城市的樹被城市的人嬌慣著,那根早已弱化。只有在深山老嶺,才能找到巨蟒一般灰褐色怪異的根,和如雪似玉精靈一般的根,那由險峻的環境造就的奇美。
死去的樹們并不像人們強加于它們的愿望那樣,變著法子讓自己輝煌起來,改頭換貌地登上藝術的圣殿,成為木乃伊式的樹們。它們并不以此為榮。它們不需人世間的虛榮心。
殊不知,樹們的活法是很神奇的,在山澗、在峰巒、在峽谷,它們呼吸著野外清新漂流的空氣,風一般自在地生長發育,萌新綠、褪舊色,在體內劃過一圈圈標志性的年輪。它們靜悄悄地生長,靜悄悄地死去,不以生喜,不以亡哀,何其自由,何其燦爛。
它們沒有終極。
待到不知何夕,抱殘守缺的樹根經受造化的點化,抽出新芽,橫空出世,開始它新一輪的生命。
它的生死不正是一次禪意的輪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