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照田
知識分子要想真正有裨益于時代,首先就不要過急把太多問題歸結為客觀條件不具備或權力掣肘,首要的環節在于,如何有靈感地提問,準確捕捉我們所關注的問題,并得以形成歷史現實機制。
想起來自己都驚訝,在2003年發生的事件中,最常在我記憶中浮現的,既不是“非典”,也不是美國對伊拉克的開戰,而是學界很多朋友和認識的人對國家權力態度的轉變。
2003年。知識分子的態度轉變
圍繞著2003年許多朋友與知識分子對國家態度轉變的思考,所以驚訝,是因為以毛時代在知識領域常常過度政治化和1980年代末事件為基本背景,1990年代知識界的公開表述主流是強調學術思想的自律、并在私下常常強調自己與現實國家權力的疏離乃至對立的心情。在我的印象中,這種言論與氛圍在2000年以后仍在延續,是以當2003年看到許多朋友與知識人明確表示對當時國家權力的認同,“突然”感自然非常強烈。
回顧1990年代中期以來知識界的各種思潮與觀念、言論動向,并對認同現國家的各種言論邏輯加以仔細考察、分析,我認識到,2003年發生的眾多知識分子開始積極認同現國家權力的現象,其實不是突然的,因此也不應該“驚訝”。在構成思想、知識對國家權力的理解方面,90年代后期以來知識界其實已經有了很大變化,這些變化實際上導致了知識界許多人產生了對國家權力大大不同于90年代初中期的功能賦予及期待。
因此,當中國國家權力表現出與這些功能賦予及期待看起來相配合的政策與承諾時,知識界的許多人便會為此配合的外在契機的出現而鼓舞,從而公開表現出自己的認同看法與歡迎熱情。可資對照的是,在此之前,90年代初中期,由于80年代末的歷史事件,和其時流行的思潮、觀念對市場作用過多的想象與意義賦予,使得知識界在國家問題上,未經更多的對中國歷史現實的分析中介,便采取了認為該盡量弱化國家權力的立場。
從2003、2004年許多公開表現出的,對當時國家權力反應熱情的知識分子自我解釋的言論中可以清楚看出這一點。這批在2003、2004年開始明確表現出自己對國家熱情的知識分子解釋說,2002年年底,新一代領導核心組成。在他們看來,雖然新一代領導核心剛上臺時亦有“大國”、“盛世”等對中國現實包含了樂觀判斷的舉動,但很快就因對現實狀況的進一步認識而把相當注意力轉到了對中國內部諸社會危機、社會問題的深切關注上來,并正面積極回應和承諾對從貧富分化、三農問題到環境、生態危機到醫療、教育、就業等一系列危機與問題的解決。

也正是以胡錦濤、溫家寶等新一代領導人對這些危機和問題的積極回應為背景,很多人善意地把新一代領導核心這一系列相關舉動、措施與承諾稱為“新政”。確實,此一變化的善意期待,構成了相當一批知識分子明確表示自己認同的決定性外在契機。
其時,一批自命左派者開始認同現國家,是因為他們認為新一代領導人的很多舉措和承諾與他們的看法相同。相比,一些自由主義者調整對國家的態度,其理由雖然也是因為新一代領導人對很多他們看重的問題與危機的積極回應;但細究起來,中國大陸自由主義者發現他們90年代初中期所有的很多期待都在歷史的展開中落了空,加上當代中國大陸存在的種種緊迫的社會問題與危機,都使得一部分自由主義者把希望放到中國現國家權力的轉化上來,希望共產黨從革命黨轉變為執政黨,并最終實現他們對中國大陸的自由民主的期待。
而所有這些由先前的狀態轉變為重新認同或一定程度上認同、期待現國家的變化,共有的一個背景便是:一方面中國大陸融入這個世界越來越深。也越來越離不開這個世界。但另一方面,對世界了解得越多,也使得中國知識界越來越清楚,美國所致力推動的全球化并不是世界大同的開始和對民族國家的超越,在很多方面反而要求國家職能的活躍與深化;而對世界現下各方面實際運作狀況了解的加深,及對世界某些對待中國的方式(比如“中國威脅論”)的反彈,也都逼迫中國知識分子開始重新思考國家問題,而這些當然也在推動相當部分中國知識分子重新調整、定位自身與國家的心理感覺關系。
雖然,2003、2004年很多知識分子表現出的對當時國家很強的認同取向與熱情,因這兩年國家權力實際所作所為所發生的變化,使不少知識分子從對國家的熱情稱贊、熱情辯護,變為表述克制、猶豫,但即便如此,公開、半公開特別是私下所表現出的對國家的過分辯護與同情仍是相當普遍的,并且是現下知識界區別于1990年代中國大陸知識界的最重要的不同之一。
在近三四年中,如下這種談論中國中央國家權力的情況相當常見:公開表述時謹慎、猶豫,好像客觀中立,但細加體察則可判斷其言論實傾向同情乃至為國家權力辯解;此種同情現中央國家、為現中央國家辯解的傾向在私下表述里往往表現得更加充分,即把許多明確與國家有關,但又于國家不利的現象與問題的出現,解釋為派系斗爭的存在、既得利益集團的存在和國家下層權力把好經念歪了等等,而自覺不自覺通貫此中的邏輯則是為之進行善意解釋、辯護和道義賦予。
在初步解決了何以在2003、2004有那么多知識分子“突然”轉向國家權力問題后,跳躍一步,來關注他們為國家解釋與辯護的內容與方式,而非著眼他們為什么要進行解釋與辯護及其解釋與辯護的動力何在。
三個根本性問題
如前所述,這類辯護方式將引出如下認知后果:一是復雜的歷史和現實事實上被簡化為是非清楚的忠奸模式,就像80年代的歷史被簡化為改革、反改革,改革是善,反改革是惡;現在這類解釋與辯護,事實上也在把現實簡化為代表受損階層和代表既得利益集團兩個陣營,而前者為善,后者為惡。二是這種本質上的忠奸或和尚(下層官員)把經念歪了的解釋模式,雖然不乏成立的理由和原因,但作為對太多問題的解釋和答案,實際不僅無助于對這些問題準確地理解,反而阻礙進一步的解析。
如此評估這當中多數解釋與辯護,固然有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之嫌,卻方便我們清楚,這些看似常常不脫具體脈絡的解釋與辯護,其實常常籠統、簡化、先入為主、似是而非。并讓人疑心,這些同情者與辯護人,并沒有真的仔細想過,妨礙他們順利實現他們的目標,解決他們所欲解決的社會問題與社會危機,真的只是權力掣肘問題嗎?即使問題真的只是權力問題,那么又該如何認識、討論此權力問題呢?如果中央權力能很大程度上被集中還是可以想象的話,那么在現在這樣一種現實境況中,要把中央權力有效通貫到下層,并使整個權力不受既得利益集團干擾可能嗎?如果相當程度可能,那該如何去做?而此做又應該以什么樣的認知把握為前提?
因此,知識分子要想真的對新政有思考上的貢獻,首先就不要過急把太多問題歸結為客觀條件不具備(通常只是指國家支
配的可分配資源的充足與否)或權力掣肘問題,而應特別注意如下幾個具根本重要性的問題:
一是中央現有的解決問題的思路,無論是農村、農民、農業問題,醫療、教育改革失敗問題,貧富分化、社會安全保障問題,甚至是打開國際外交局面問題,其所依賴的核心手段都是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和中央財政能力的強大。而這意味著,他們解決問題思路的前提是經濟高速成長和超強中央財政能力,他們主要解決問題的手段則為在此前提下重新規劃和調整國家資源、財政收入的再分配。
至少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看到另有關于如何保持穩定的高速發展和中央財政支配力又充分優裕的思路,而這意味著,他們保證高速發展和中央財政能力的辦法其實是在延續過去關于這些方面的根本思路、做法。但真的停留于此,就會出現如下局面:現在中央政府所看到的問題和危機很大程度上正是先前“片面追求GDP,經濟增量壓倒一切”的中國發展主義道路和財政汲取模式的后果,現在如果不根本反思此發展道路和財政汲取模式,又怎能保證此發展道路和此財政汲取模式不造出新的問題和新的危機,從而使通過資源、財政再分配所造成的一時問題與危機的緩解,又因新的問題與危機的出現而使其成效大打折扣呢?
何況,一旦經濟發展速度和中央財政汲取能力下降,中央處理問題的能力也就隨之降低。特別當此發展速度下降和財政汲取能力下降被認為和解決問題克服危機的措施密切有關時,為了保證經濟發展速度和中央財政汲取能力,國家很可能削弱乃至放棄他們曾經主張的這些社會經濟措施。
二是與上一問題相像,結構性緊張還典型地表現在科學發展觀上,科學發展觀一方面令人高興,這說明國家高層不僅注意到社會各階層間的平衡問題(和諧社會),也充分注意到人與自然的平衡問題,開始特別關注資源、能源、環境、生態諸問題;但另一方面,如果既要保持中國高速成長又不對中國發展所內涵的問題做出細致深入的分析,那么科學發展、綠色GDP指標等觀念無疑在相當程度上只能停留在觀念上和紙上。“十一五”計劃中多項綠色指標一再亮紅燈,而2006年降低能耗4%和主要污染物減排2%的目標不僅未能完成,這些指標反而都有所上升等事實都明確說明了這一點。
三是即使不存在權利掣肘問題,中央政府的方針和措施的落實與執行卻仍只在依靠現國家權力機體。而顯然,正如辯護者受指出的中國大陸之所以出現這么多我們當初根本沒有想到的嚴重問題,其責任并不只在國家權力中樞設想、規劃的偏差和失誤,亦在各個層次國家權力機體在運行這些規劃、方針時導致的問題。
但也正如前面所涉及,僅僅指出這一問題的存在是遠遠不夠的。因為,如果必需依賴存在這些嚴重問題的國家權力機體,就必需嘗試對國家權力機體存在的這些問題有深入把握、以及對如何控制、消化這些問題有深入思考。否則,中央層次的美意到了基層必然大打折扣,乃至面目全非。
曾做過上海市市長,后為中國政協副主席、中國工程學院院長徐匡迪的如下一段話典型地向我們傳達了他對國家現有權力機體運作的憂慮。他在2006年討論中國國家計劃當年中拿出3000多億幫助解決三農問題時說:當時他就用筆計算,用3000多億專款除以8億(農民),每個人有424元。但他擔心農民連24元都拿不到。他說,搞農村水利建設,從部委到省、縣、鄉,肯定拿走一大筆錢;搞退耕還林,林業部門也要拿走一塊兒;如果再有一些地方將資金不用于建設,而是去建豆腐渣工程,搞貪污腐敗,農民最后還能夠拿到錢嗎?因此,他建議國家對3000多億“三農”專款進行審計,以免讓中央的專款養了貪官,農民看不到也摸不著。
但問題是,有審計就能真的能解決他所憂心的問題嗎?尤有甚者,如果中央一方面表現得順應民意,積極承諾對各種社會問題的正視與解決,另一方面卻并未構想出與直接或間接導致這些危機的發展道路不同的新發展道路,而又不愿在發展速度和財政汲取上有根本調整,同時又在現有權力機體問題的控制與改善上沒有真正良善對策,那么中央此種做法方式所內蘊的內在緊張和矛盾會進一步置地方國家權力于困難之境,地方政府在已有發展思路上為實現發展目標進一步造成對社會的影響和損害,加上現下國家權力機體運作慣性中必然出現的諸種問題,相比中央順應民意的積極形象,將使社會、民眾對基層國家更加不滿、不耐,從而引發更多社會、民眾與基層國家權力的沖突。
從以上三方面可以看出,目前國家權力核心所推動的新政就其已有內涵言,其實內蘊是高度結構性緊張的。而要真正面對這一新政的基本思路和已有做法所內蘊的結構性緊張,就要更有成效地思考,如何既保持較快的經濟成長勢頭和必要的中央國家財政能力,又能較有力地消弭或至少相當程度削弱導致社會不穩定、不安的社會問題、社會危機,和能源、環境、生態等方面的危機。
必須重新檢討當代史
要想使“科學發展、和諧社會”等針對現實問題的觀念獲得順利、有效的落實,還必須重新檢討現實的中國大陸當代歷史。
即若想要順利、有效地落實科學發展觀與和諧社會論,首先至少需要人們同時用細致的歷史分析去深切探討中國經濟因何取得持續高速成長,即所謂中國奇跡問題;和“在中國這樣一個有悠久均貧富意識傳統、且有著幾十年強調平等觀念社會主義實踐傳統的國家,為什么在短短不到20年的時間內,我們內部貧富分化的程度就超過了周邊搞了幾十年乃至上百年資本主義的國家”問題。
而要較好面對在無法繞過現有國家權力機體去執行新構想、新政策的情況下,怎樣設計與努力,才可能更富成效地改善和運作此機體,從而使各個層次的國家權力機體都能更富建設成效、更少破壞性,則需要明晰了解國家現有實際運作邏輯和處身于此權力位置者的主體精神狀況。
要想做到此兩點,則必需同時歷史地追問:“與中國經濟改革基本同時起步的,以告別家長制、‘一言堂為出發點的制度變革,為什么經過20年后,卻在大多數權力層級變成了‘一把手權力比改革起步前還少受限制的局面。不僅事權,而且人權財權都越來越向‘一把手集中”;“為什么在中國這樣一個有幾千年義利之辨傳統,近幾十年更有高揚理想與信仰傳統的社會,在短短十幾年之內至少在語言層面上已變成了一個以實利為一切衡準的社會?這一過程是如何一步一步發生的?其歷史與觀念機制是什么”;“既然中國經濟實現了高速發展,人們的物質生活普遍都得到了或多或少的明顯改善,人們生活的自由空間也大大增加,為什么大多數人的精神內心生活卻越來越多苦惱和不安”。
顯然,所有這些繞不開的重要問題,都尖銳地涉及對當代史的把握與理解。而從這些需要追問的角度看當下熱心為現國家權力辯護的知識人,可發現,這些人不僅對上述重要問題缺少理解、把握和積累,甚至可說其中相當部分人對為什么要認識這些
問題在中國現下與可預見未來的根本結構性位置,這些問題和他熱心辯護問題間是一種什么樣關系等都沒有起碼的理解,當然更談不上思考如何選取有效的問題切入點,如何相對于自己的認知目標和認知切入點建立有效的、可操作的工作路徑等。
相比于把握國家現有實際運作邏輯和認知現下權力機體具體組成者的精神實際,這兩個在私下談論中雖經常被涉及,但在實際上并未成為知識界正面研究的焦點的大問題,追問中國奇跡為何發生、討論中國貧富分化社會危機,則不僅成為公開或私下知識分子談論的焦點,而且近年亦成為知識界正面致力、把握的重要焦點并出版了相當數量的成果,那我為什么還鄭重提起此兩方面的問題呢?
如此,是因為10余年前便開始的追問中國奇跡為何發生的一類研究,雖然沒有人會否認它們的貢獻,但恐怕亦沒有人會否認由于這些研究開始時并沒有對其時正在萌芽發展、現今已十分嚴重的諸問題的敏感,使得國內這類研究大都自覺不自覺地帶有確證中國改革開放道路正確的特性。而隨著后來一系列嚴重問題乃至危機的暴露,這一方向的研究當然不可能不回應這些被注意的問題與危機,但這些回應并沒有使他們根本反思自己的研究方式,而多只是增加了表述層次上的分寸意識。
尖刻點說,就是“可惜”模式,即“可惜忽略了對某某問題的注意,導致了我們今天看到的某某問題出現”等等。顯然,這樣一種簡單、直觀的觀念反應雖然也有它的意義,卻不可能引出對當代歷史真正深刻的認識與反思,而毋寧是在幫助消弭真正深刻認識與反思的出現。
相比,專注于貧富分化等社會問題和危機的認識努力,其視角雖然常常是批判現實的而非確證現實的,但幾年下來,我們仍不得不說,雖然在觀念和心理上很多人都有強烈的現實關懷、現實責任動力,但對這些問題與危機的歷史一現實層次的認識與理解仍然嚴重不足。因為就歷史一現實認識來說,今天對貧富分化社會危機認識較清楚的層面主要是:前些年相當一部分農村農民生活所以陷入嚴重困境這一現象背后的制度、政策、法規原因,以及農民工收入長期得不到應有改善的制度、社會、政策、法規原因。而這一部分事實得以較清楚認識,其達致雖和知識界批判力量的介入相關,但更在有著底層工作經驗的官員與敏感的記者,和帶有對策性工作特點的政府內部研究人員對此一現實的整理和揭露。
為什么對現實既具很強責任感,又具相當不錯的學術和思想訓練的知識分子對現實的介入,并沒有導致足夠的、人們本有理由期待的對歷史一現實的深入認識與警醒,反卻常常把推動自己關心、介入現實的那部分現實現象過多地納入某一已有的觀念邏輯、解釋邏輯呢?
反復出現這類現象,不能不說當代中國大陸知識分子運用清晰概念整理現實現象的能力嚴重不足。在一般性的方法和意識層次檢討此類問題當然重要,但這種一般性檢討并不能替代與減省那些要真的實現既運用嚴格概念又不脫歷史一現實脈絡整理問題的目標必須去具體克服的困難。而在需要克服的諸困難中,一個首要的環節便是,如何有靈感地提問,并通過此提問所開敞出的歷史一現實機理,準確捕捉我們所關切的問題得以形成歷史一現實機制。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文學所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