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里藏不住針

汪　偉

黎明有一副逆來順受的表情，演出來的梅蘭芳無性格、無鋒芒，不僅在感情中被動膽怯，在事業家庭中，無不半推半就。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無極》都是不折不扣的失敗之作。但失敗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無極》失敗的方式。西諺說，大山臨盆，生出來一只耗子，是說故作莊嚴的事物一旦露出渺小的真相，就會產生非常搞笑的效果。《無極》前期大肆宣傳吊足了觀眾的胃口，人們期待一部足以和《霸王別姬》媲美的電影，但《無極》的實際效果和這種期待極度不匹配。失落的人們沒有憤怒地批判陳凱歌，而是極力奚落、諷刺、調侃和搞怪他，80后、后現代和網絡的文化，終于讓自以為是的英雄變成了無足輕重的小丑。

經過了這樣的打擊，陳凱歌宣布，他要拍攝《梅蘭芳》了。

觀眾對他的信任度已經跌落到了低谷，對票房來說是很不利的因素，但從長期來看，對恢復陳凱歌本人的聲譽其實是有利的。因為不管他拍一部什么樣的電影，都會比上一部好得多。這個收復失地的過程中，低調的宣傳策略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媒體是一把雙刃劍，想要利用它獲得收益，前提是不能傷到自己。《無極》就是絕佳的反面教材。至于他毫不掩飾在《梅蘭芳》里向《霸王別姬》、向第五代美學和梅家審查過的家族史回歸，倒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這當然是最安全的選擇。在《無極》馬失前蹄之后，陳凱歌需要的是一次沒有風險的成功。《梅蘭芳》里的故事，和戲曲界這個江湖的生存智慧，對陳凱歌來說，是很熟悉的。他至少不用像拍《無極》那樣，拿3億人民幣和一個需要考驗想象力的題材去冒險。何況，《梅蘭芳》向《霸王別姬》的回歸是全方位的，并不僅限于題材。陳凱歌從4個多小時的素材里剪出了三個故事。梅蘭芳初出茅廬，受邱如白的影響，決心革新京劇的表演方式，與前輩名角十三燕唱對臺戲；中年梅蘭芳與孟小冬一場苦戀，孟小冬黯然離去，梅蘭芳赴美演出，大獲成功；最后一段是梅蘭芳抗日時期蟄居上海、蓄須明志的故事。這種從一長段歷史中切取幾個片段加以表現的手法，在《霸王別姬》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好東西果然是不怕模仿的嗎？

中國人常說什么“××年未有之××”，還常說自己用××年時間（兩位數）就完成了西方花了×××年時間（三位數）才完成的社會演化，把歷史說得像一筒壓縮餅干。所以中國是沒有史詩的。《梅蘭芳》的后兩段，尤其是最后一段，拍得拖沓疲軟，但因為第一段精彩，表演（王學圻的十三燕、余少群的梅蘭芳）也到位，就像一個碰頭彩，挽救了全片。三段式果然幫助了陳凱歌。

但現在就可以斷言，《梅蘭芳》不可能取得《霸王別姬》那樣的成功。在全面向父親致敬之后，陳凱歌忘記了《霸王別姬》之所以能夠成功的最根本的原因。《霸王別姬》的成功，其實不是什么歷史敘事的勝利，而是因為站住了一個人物，這個人物就是程蝶衣。《梅蘭芳》里沒有一個能夠長久站得住的人物，孫紅雷過火的表演再次證明了“過猶不及”的道理，而全片最大的敗筆是主角的選擇。

在觀眾、競爭對手和梅黨的包圍之下，梅蘭芳當然有他的委屈，有他的不得已，但他絕不是任由別人在幕后操縱的牽線木偶。相反，他有圓熟老到的性格。這種性格，真可以用“綿里藏針”四個字來形容：從不忘形，行事周全，處處謙和、忍耐，但他的人生如果真是“被綁架的人生”，沒有鋒芒和主見，他又怎么能夠在舞臺上征服觀眾？黎明有一副逆來順受的表情，演出來的梅蘭芳無性格、無鋒芒，不僅在感情中被動膽怯，在事業家庭中，無不半推半就。這讓梅蘭芳拒絕邱如白、蓄須明志的表現，絲毫沒有說服力。不僅如此，他笨拙的身段、木訥的神情，甚至是臉上的贅肉，都擺明了要遭人非議。綿里可以藏針，肉里卻藏不住針——可惜，黎明的表現，只好用一個“肉頭肉腦”的“肉”字來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