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尖

帶他們回到歷史現場已經不可能,就算《于無聲處》復活舞臺,時代荷爾蒙早已迅猛改變……
宗福先的《于無聲處》三十年后重新回到舞臺,在高校間巡演,年輕的學生對“何是非”這個人物不太滿意,覺得他不應該這么壞。難道他不是一個丈夫一個父親嗎?難道他就愿意卑鄙愿意出賣恩人?難道他沒有苦衷沒有痛苦嗎?
如果早十年二十年,我也會像他們一樣發問,在我們的成長年代,扁平人物全部圓形起來,高大全立體化以后,小人物也人性化發展。課堂上講到《紅巖》,叛徒甫志高總是能得到同情,所以紅色經典的當代改編,我們再也沒見過丑陋的蝴蝶迷和猥瑣的座山雕。三十年風生云起,激動過我們父母的話語讓我們哈哈大笑,而我們哈哈笑過還能心中一動,我的學生卻站起來說,這不可能!
帶他們回到歷史現場已經不可能,就算《于無聲處》復活舞臺,時代荷爾蒙早已迅猛改變,怎么辦呢,好在丁羅男教授適時推出《上海話劇百年史述》。
基本上,在這個年代寫這樣的一本書,本身就像敢死隊行為,因為既要安于寂寞,在一百年中上下求索,又要淡于名利,顯然著述的未來不會是暢銷市場。當然了,學院派可以是一種安慰,但是戲劇學院的學院派可以做更輕松更明星的事情,所以,丁教授率領一幫博士碩士,在一個人人可以出名十五分鐘的年代,的確做了功德無量的事情。
寫史最見功力的地方,當然是史識。話劇史我是外行,但現在我還記得,當年現代文學課,老師講到黃子平、陳平原和錢理群的《二十世紀中國文學三人談》,非常激動,認為現當代文學重新起步了。其時不理解,后來明白,“二十世紀”這個概念一旦提出,整部文學史就要重寫。也是在這個意義上吧,丁教授的話劇百年史識需要我們定格看待。
表面上,整本書的章節無甚新意,好像也就是從“興衰”,到“成熟”,到“黃金時代”,然后遭遇“曲折”,重新起步煥發“新氣象”,最后走到“多元”。很多史論,也都這樣開場,這樣結構,這樣結尾,但這部《史述》有不同氣魄和眼光,比如說,“左翼話劇”、“抗戰話劇”、“文革話劇”這些構成傳統話劇論述的核心命題,在丁教授的史論框架中,也就是一個章節,和“國防戲劇”、“群眾戲劇”、“兒童戲劇”等互相鑲嵌,所以,這部《史述》的時間節點既可以說是意識形態的,也可以說是話劇藝術的,而雙駕馬車并馳的功夫,又是怎么煉成的?
這就又回到了方法論,有了燈,如何點亮?
好幾年前,《電影筆記》派曾經出過一本書,叫《電光幻影一百年》,用一百個瞬間描述了百年電影史。拿到書后,我第一時間在其中尋找和中國電影有關的章節,我看到了這樣一個標題:“1978年5月某日,北京電影學院重新開張”。當時的意外和佩服至今記得,不是張藝謀不是陳凱歌,是“北京電影學院”,這是非常偉大的見識。而這種見識,我們可以在《史述》中看到。
構成這本書最精彩的章節,在我看來,不是對個體編導演的評價,而是對各類劇社的重新鉤沉和討論,所以,《上海話劇百年史述》雖然是一本史論,卻遙遙地突破了傳統話劇論述的框架,走出了電影史和文學史的影響焦慮,為以后的地方戲劇論述提供方法論的范式。
不過,新眼光好像也帶來新問題。整本《史述》,讓我感到稍有遺憾的地方是,各類劇社和著名編導演之間常常分開描述,既在有些段落造成重復論述的現象,又在兩頭突出中遮蔽了“社團”和“個人”,“社會”和“個人”的關系。當然,這是外行說話不腰疼,但我想,以丁教授的話劇識見,他的論述當然可以更具革命性,以劇社、劇院和演出團體為主體來論述上海百年話劇,甚至犧牲一些面面俱到的表述,也許更具沖擊力?
《史述》我讀了整整一個星期,介紹給我的學生讀,也是希望他們在一百年的話劇成長史中看到一個地方一個國家精氣神的養成,看到為什么當年的《于無聲處》會如此撼人心魂,能讓胡喬木操那么多的心。而現階段的上海話劇狀態,除了可以永遠怪罪時代,到底缺的是領導的關心,還是話劇的力量?回首百年,在《史述》中讀到現代話劇的少年和青年時代,那個條件艱苦但群星璀璨的時代,我總會想,難道我們都老得走不到劇院窮到買不起戲票了?話劇一百歲了,但我們才多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