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正大，不務(wù)新奇

陽　敏

青年人的信

《南風窗》：你和王先生交往多年了?

吳洪森：我第一次上門拜見王先生是1983年1月底放寒假的時候，至今已經(jīng)25年了。

《南風窗》：能講一下結(jié)識的經(jīng)過嗎?

吳洪森：1980年我在九江師專中文系讀三年級的時候，寫了一篇文學評論，評法國古典名著《紅與黑》，花了將近5個月的時間，1980年底完稿，之后先后投寄多家刊物都被退稿。1982年6月再次接到退稿，一氣之下就寄給了王先生。那時我已經(jīng)從九江師專畢業(yè)，在新辦的九江九中任高中語文教師快一年了。

《南風窗》：怎么想到寄給他呢?

吳洪森：1978年底中國掀起了思想解放運動，美學、文學理論都很活躍，有個名叫王元化的人，寫的文章我每次讀到都非常敬佩。王先生的文章思想深刻文字精煉。有家報紙發(fā)表他文章的時候曾經(jīng)介紹作者工作單位是上海社科院文學研究所，我就按這地址寄去了，里面還附了一封很情緒化的信，信是這樣寫的：

尊敬的王元化先生：您好!

寄上三投不中的稿子。此稿為掃蕩教條主義評論文風而作，望先生能撥冗指教。

敬祝大安!

吳洪森

一九八二年六月十日

《南風窗》：你也夠狂的。

吳洪森：那時年輕不懂事，比較狂妄。就是現(xiàn)在，我還是缺乏謙虛謹慎的品德。我這方面缺點比較嚴重。

《南風窗》：王先生給你回信了?

吳洪森：回了。

《南風窗》：回來怎么說的?

吳洪森：我看到回信的時候已經(jīng)8月底了。王先生那時候已經(jīng)不在上海社科院，平反解放后調(diào)到大百科全書工作。社科院文學所收到信后，派人送到了大百科。王先生因病去黃山療養(yǎng)，未能及時看到我的信。到放暑假，還沒接到王先生回復(fù)，心想人家大人物未必會理會我，可能忙得沒時間看我稿子。我就回上海過暑假了。過完暑假回到九江九中，門房說有我的信，我拿到手一看，信封上回信地址是上海古北路650號大百科王元化，心里很激動，總算有回音了!拆開信，只見王先生寫著：

洪森同志：

六月十日來信并附稿，最近才看到。原因是我于六月六日遵醫(yī)囑去黃山療養(yǎng)院

(近來身體很壞)，前天因得上海長途電話有工作上的安排，始提早還滬(原定八月中回來)。因此復(fù)信較遲，你一定等急了，請諒!

我讀了大作，感到十分欣慰：因為我覺得你的文章很好，被埋沒是不公正的。因此我想介紹到刊物上發(fā)表。大作自然也有略嫌不足之處，即對于連最后時刻，也即他顯示了心靈最純潔的時刻，你寫是寫了，但較前面少了一些。我覺得你的細致深入的分析能力是極可貴的，希望你多寫點文章出來。

我已年逾花甲，年老體衰病多，但成天打雜(搞行政)，只能擠點時間寫些東西。終日碌碌，成就有限。作家受冷遇，處于孤獨，也有好處，可砥礪自己，進行深思。匆此

祝好!

王元化

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日

《南風窗》：你看了一定很感動吧?

吳洪森：是的。很感動很激動。先生在信里不但鼓勵我安慰我，還鞭策我不要害怕受冷遇，要砥礪自己。當時我的處境很糟糕。我畢業(yè)分配所去的九江九中，前身是九江火柴廠子弟小學，只有幾間低矮的破平房，新教學大樓還沒蓋起來，我去的時候，學校都無法安排我睡覺的地方，辦公室里的乒乓球桌成了我睡覺的床。一頭放著我的箱子，就是我的全部家當。直到我離開這所學校，還是連睡覺的床都沒有。只是從乒乓球桌換到了一塊黑板上。乒乓球桌太硬了，睡得腰背疼，用板凳架起來的黑板有點彈性，就不再腰背疼了。

那種處境之下，前途渺茫，心理壓抑，收到先生的信，心里激動可想而知，對我的鼓舞，難以言表。從回信日期來看，先生7月18日回到上海，20號就回信給我了。先生這樣認真對待一個遠方陌生青年的文稿和來信，這種為人做事的風格挺讓我感動的。

師專讀書時的同窗好友得知這消息都很為我高興。我還寫信把好消息報告畢業(yè)后回到都昌家鄉(xiāng)教書的摩羅和修水的丁伯剛，他們得知這消息也很高興。我想王先生的信不僅鼓勵了我，也鼓勵了他們。九江師專那么個破學校，當年我們剛?cè)胄Ｗx書的時候，學校連圖書館都沒有，出了摩羅和丁伯剛，和先生的鼓舞是有關(guān)系的。

《南風窗》：和他們也有關(guān)系?

吳洪森：當然有關(guān)系啦。一是精神和心理上的作用，相信只要自己努力一定會受到公正對待；其次，我得到了先生提攜后，認識了文壇一些名人和報刊編輯，我再推薦摩羅和丁伯剛的作品，這樣，對他們來說就不存在被埋沒的問題，只是能不能寫出好作品的問題了。你想想，一個小年青，知道自己只要寫出有價值的東西來，就不愁發(fā)表，和對前程毫無把握，這種心理感覺是很不一樣的。

《南風窗》：這倒是的。還是繼續(xù)講你和王先生的故事吧。

吳洪森：我回信向先生表示感謝，告訴他我剛從上海過完暑假回來，回九江前，在上海書店里看到他的《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就買了^當時船票緊張，沒能買到四等倉，買了五等大統(tǒng)倉的票，天氣炎熱，在船上讀這本書，居然忘記了炎熱和周圍的嘈雜。這書寫得太好了，當時很希望先生保重身體多出大作。

兩個月后，先生又來信告訴我《上海文學》將發(fā)表我的文章，信的內(nèi)容如下：

洪森同志：

上月去京開會，本月中旬返滬。回來后諸事待理，因此復(fù)信較遲，乞諒。

上次寄我的大作已轉(zhuǎn)此間《上海文學》，他們決定發(fā)表(可能十期或十一期)。我請編輯部和你直接聯(lián)系，不知你們通過信否?我認為你這篇文章寫得很好。希常寫些東西，不知除對外國文學作品分析外，還寫其他性質(zhì)文章(如理論、美學)否?我相信你從事寫作是有前途的。

拙作《文心雕龍創(chuàng)作論》基本上寫于六十年代文革前，你讀后請直率提出批評意見。年內(nèi)我有本文學評論選(由馮牧同志主編)在湖南人民出版社印行，可能即將出版。

你鼓勵我多寫點東西，很感謝，但我已年逾花甲，體弱，而目前又在崗位上打雜，所以是心有余力不足。許多拙文都是利用業(yè)余時間擠出的。

我不知你在上海，否則可約一時間談?wù)劇Ｏ麓斡袡C會來滬，事先告我。匆匆不盡。

祝好

王元化

九月三十日

三件印象深刻的事

《南風窗》：這樣你就去拜訪王先生了?

吳洪森：是的。放寒假我到上海就去拜訪王先生了。我是晚飯后給先生家里打電話約拜訪時間，先生說你要是方便，現(xiàn)在就可以過來我們聊聊。這樣我就去了先生家。按先生家門鈴的時候，心里既激動又忐忑不安。自己實在沒學問，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位大學者，很緊張。

《南風窗》：第一次見面先生和你聊了什么，還記得嗎?

吳洪森：先生先問了我在九江九中教書的情況，然后就問我最近看了什么書。我

一一作了回答。記得我回答自己最近讀的書時提到了莊子，先生隨口就背誦了一段，然后問我是怎么理解的。我回答后，先生沒有表揚也沒有批評，提醒我讀莊子的時候要注意的幾個方面，說讀書切不可貪多求快，一定要逐字逐句搞懂搞深搞透。

第一次見面，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兩件事情，一件是先生建議我讀陳寅恪和熊十力的書。這兩人的名字我從沒有聽說過。

《南風窗》：你那時就因為王先生知道陳寅恪和熊十力了，那好早啊。

吳洪森：是的。陳寅恪到20世紀結(jié)束的時候才走紅，熊十力到現(xiàn)在，影響力大概還只是在中國哲學界和新儒家范圍內(nèi)。和先生來往最大的好處，就是在他指點下讀書，少走很多彎路。讀了一點陳寅恪，我懂得了不要輕易相信和接受對歷史的現(xiàn)成結(jié)論；讀熊十力對我?guī)椭畲蟮氖墙鉀Q了唯心唯物的問題，心和物是不能兩分的。這些對清除以前被灌輸?shù)筋^腦里的錯誤觀念幫助極大。

去年先生多次叮囑我讀的書，一本是朱一新的《無邪堂答問》，還有一本是陳澧的《東塾讀書記》。我在書店沒找到這兩本書，我不習慣到圖書館借書讀，錢文忠有《無邪堂答問》送我一本，我讀了，只讀了一遍，先生說一遍不行，還得多讀兩遍。這本書里面朱一新說“學問但求正大，不務(wù)新奇”給我印象很深。后面一本書還沒找來，先生已經(jīng)過世了。

《南風窗》：你剛才說兩件事情印象很深，還有一件是什么?

吳洪森：還有一件是先生問我在文藝理論研究方面有些什么打算，我說對想象問題很感興趣，想鉆研一下這個問題。這個想法獲得了先生的肯定。先生說想象問題確實值得研究，國內(nèi)在這方面還缺少深入研究。說完先生從書架上拿出一本他翻譯的剛出版不久的《文學風格論》，簽名題贈給我，說供我參考。

《南風窗》：想象問題你后來研究了嗎?

吳洪森：1985年我考上了華師大文藝理論研究生，師從張德林先生，才有足夠的時間來集中學習和思考這個問題。我的碩士論文就是寫想象問題的，題目叫《存在與想象》，3萬字，當時在華師大主辦的《文藝理論研究》發(fā)了一個9000字的綱要，12年后《當代作家評論》主編林建法偶然看到這文章，才得以全文發(fā)表并獲得了評論獎。這點小小的成果，起因就是第一次見王先生。

現(xiàn)在回想起來，第一次見先生，印象深的應(yīng)該有三件事情。

《南風窗》：第三件是什么?

吳洪森：臨別的時候，先生給我寫了三封介紹信，把我引見給上海作協(xié)李子云老師、復(fù)旦大學蔣孔陽先生和華東師大徐中玉先生。先生叮囑我去之前先打電話聯(lián)系。我手持先生介紹信一一拜會了這幾位文壇名人，在聆聽他們教誨過程中，我很強烈感覺到他們對先生很敬重，這敬重不僅僅是因為先生的學問，更包含對先生為人和人格的敬重，我這才知道先生原來是大人物。我至今仍很清楚記得，按照約定時間到作協(xié)拜訪李子云老師和周介人老師的時候，李老師見到我就說，我們已經(jīng)在等你了，想看看元化介紹來的青年是怎樣的。我聽了真是受寵若驚。

提攜后學

《南風窗》：文壇大門從此為你敞開了?

吳洪森是的。經(jīng)先生推薦的那篇評《紅與黑》的文章《形象的愛情理學》1983年5月發(fā)表后，因為用心理分析的方法解讀文學作品，當時還比較少見，引起評論界一定的注意，以前是寫文章數(shù)投不中，現(xiàn)在有報刊雜志向我約稿了。不過我寫得少，投稿更少。

《南風窗》：為什么?

吳洪森：我第一次見先生的時候，先生就告誡我，多讀多思考，不要輕易下筆。我知道先生對文字要求很嚴格，怕被他罵，不敢隨便寫，除非你不想再和他來往。和先生交往，稿費上要吃虧，呵呵。尤其對自己沒弄懂的問題亂加發(fā)揮，他會嚴厲批評的。有一次我去他那里，他正在寫字桌上看一篇報紙上的文章，他說洪森，你先坐，等我把這文章看完。看完后，他坐到藤椅上長嘆了一口氣，說，這人我看是完了，根本不懂的問題也胡說一氣。之前先生已經(jīng)當面和他講過兩次了，叫他下筆慎重不要亂寫。他不聽勸告，先生只好嘆氣了。

《南風窗》：先生既提攜青年，又要求嚴格。

吳洪森：是的。和先生來往多了，漸漸知道得到先生幫助的人很多，我相信，把類似故事收集起來，可以編成一本書。錢文忠也是在先生幫助下于1995年重新回歸大學的，在這之前，他在社會上游蕩了5年。

我再舉個例子，先生去世前一星期，5月2日，中國美術(shù)大學教授范景中和太太一起來看望先生，當時先生已經(jīng)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時睡時醒的。趁他醒來的時候，藍云在先生耳邊大聲告訴他，范景中來看你了。先生病危后耳聾得厲害，不大聲喊聽不見。見先生沒反應(yīng)，藍云又大聲說范景中來看你，你是不是不認識了。先生很費力的嘟囔了一句：“你以為我糊涂啦。”大家都笑了起來。然后聽見先生對范景中說：“我知道你的時候，不知道你人在哪里，到處托人打聽你。”

周圍人不明白先生講的是什么，正好我了解這件事，就解釋給大家聽。那是8年前的事了，先生在雜志上看到范景中的文章，說這人厲害，有學術(shù)水平，翻譯也好。問我是否知道，我說不知道。當時我剛從香港回上海定居，國內(nèi)刊物已經(jīng)多年不看了。后來先生打聽到了，在美術(shù)大學舒?zhèn)飨淌谝娤拢毒爸薪淌趤砩虾：拖壬J識了。我交代了這背景后，在座的都很動容。

學風之重

《南風窗》：王先生給你印象最深刻的還有什么?

吳洪森：我難以回答，哪些屬于印象最深，這要留待時間來告訴我，尤其在這樣的時刻。昨天有記者問我類似問題，我張口結(jié)舌、無從談起，我就說你提問題吧，讓我籠統(tǒng)地談，我不知道從哪里談起。事后我想到先生這么多年來經(jīng)常反復(fù)強調(diào)的是兩個問題，一個是學風問題，還有就是風骨、志氣問題。2000年底先生80周歲過后送給我的字寫的就是：

中國歷史上本來就有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傳統(tǒng)。每逢危難關(guān)頭，總會有人挺身而出敢冒天下不韙，迎著壓力打擊去伸張正義，為真理而呼喊。這些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肯降志辱身的人，堪稱中國的脊梁。

先生晚年經(jīng)常提到胡適的話，“不降志、不辱身、不避危險、不曲學阿世”，說這應(yīng)該成為知識分子的座右銘。

市場經(jīng)濟掀起物質(zhì)主義狂潮，名利金錢地位不但為官場所膜拜，知識分子也被席卷而去，這個國家已經(jīng)找不到精神堡壘了。先生對這現(xiàn)象非常憂心。他多次書寫這幅字，我想是很有針對性的，他希望還有人能堅守精神的、思想的陣地。

《南風窗》：學風問題先生說了些什么?

吳洪森：1997年底，我從香港藝術(shù)發(fā)展局得到一筆撥款辦《香港書評》，請先生題寫刊名還請先生撰稿支持。先生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多年來，他對我總是有求必應(yīng))。他寫的文章就是介紹熊十力關(guān)于學風和如何讀書的見解。我第一次見先生的時候，他

談到讀書，也引用過熊十力的兩句話：“沉潛往復(fù)，從容含玩。”“根底無移其固，裁斷必出于己。”我請先生為《香港書評》撰稿的時候，先生那時正在苦讀盧梭的《社會契約論》，薄薄一本書，先生反復(fù)讀了幾遍，上面劃了密密麻麻的杠杠，不但寫眉批，還寫讀書筆記。不但讀中文本，還把英文本找來對照，英文本對照后，心里還是不踏實，又從上海外國語大學請來法語教授請教。先生那時已經(jīng)79歲了，讀這本書的起因是吳江來信和他討論盧梭的國家學說，先生足足花了半年多時間，他才覺得有把握來回復(fù)吳江的質(zhì)疑。6個月的心血，寫成的文字不到2萬。

《南風窗》：老先生看書真是認真。

吳洪森：我以前把先生強調(diào)學風只是看作要我們認真刻苦讀書。后來才慢慢理解了，學風問題不只是學術(shù)能否健康深入發(fā)展的問題，更是培養(yǎng)人才訓練人才的問題。沒有好的學風，這個國家就沒了認真踏實做事的人，沒有認真踏實做事的人，無論文化創(chuàng)新還是經(jīng)濟創(chuàng)新，都是沙上建塔，不可能成功的。所以，學風、學術(shù)的根本問題就是人才人品的問題。一個國家學風浮靡，假大空，學術(shù)上不可能有成果，學術(shù)沒成果，智商智慧人格都出不來。

舉個例子，前一陣我在網(wǎng)上看到有人責罵文科，說搞清楚曹雪芹是三十晚上死的還是年初一死的有什么意義?我忍不住責問他，一個人要是有本事搞清楚幾百年前的曹雪芹到底是死于三十晚還是年初一，有這種本事的人去破案，什么案子破不了?這種人如果當大官，手底下哪個蒙得了他?他的方法如果普及開來，全民智商將提高多少?沒有認真鉆研精神，思想獨立，精神自由根本就是空話，頭腦成了別人灌輸給你的死水池，哪里還有什么思想獨立，精神自由可言?

陳寅恪說：“華夏民族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為什么中國文化在北宋時期達到了頂峰?陳寅恪的解釋就是因為思想獨立，精神自由，學術(shù)發(fā)達，人才輩出。因此，學風直接關(guān)系到思想獨立和精神自由問題，思想獨立、精神自由又關(guān)系到學術(shù)問題和人才問題，最后就關(guān)系到文化能否發(fā)達，國家能否真正興旺的大問題。這些問題是互相連貫在一起的。遺憾的是我很晚才有這種認識。

“中國歷史上本來就有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的傳統(tǒng)。每逢危難關(guān)頭，總會有人挺身而出敢冒天下不韙，迎著壓力打擊去伸張正義，為真理而呼喊。這些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肯降志辱身的人，堪稱中國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