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國會的汽油戰爭

趙博淵

如果說，民主黨提議取消汽油稅還有點為民請命的架子，那么，當福田果斷而強硬地打亂民主黨的算盤后，民主黨簡單地駁回央行人事任命就是徹頭徹尾的意氣之爭了。

陽春3月，日本正是櫻花綻放，春意盎然的時節。然而，從完成對華外交的迎春之旅至今，福田康夫一直未能如愿地迎來自己政治上的春天，相反還遭遇了涼意襲人的倒春寒。在這期間，毒餃子風波惡意發酵，使得先前取得的外交成果大打折扣；海上自衛隊護衛艦撞毀漁船，造成兩名漁民下落不明，不僅暴露出軍方的安全漏洞，更讓福田內閣擔上沉重的道義包袱；年金記錄問題的爛攤子一如既往的爛，處理頗為棘手。據3月16日共同社民調顯示，他的支持率已經跌至33.4％的新低。

隨著4月1日新財年的來臨，自民黨和民主黨的新一輪戰爭又在國會打響。先是2月29日自民黨不顧民主黨的反對，強行在眾議院通過了2008年度財政預算案。作為回應，民主黨毫不示弱地在日本央行人事任命上給自民黨下了絆子。想來，朝堂之上龍爭虎斗，落櫻紛飛的好戲即將上演。

汽油稅問題引爆戰爭

日本央行的人事任命在絕大多數時候都能順利通過，此次難產毋寧說是個特例。可是，如果把自民黨長期制霸參眾兩院的事實考慮進去，那么以往一直順利的事情自從民主黨控制參議院后就變得不順利，似乎應該是民主黨出了問題。而這一切還要從去年就開始的汽油稅存廢及道路特定財源一般化之爭說起。

所謂的道路特定財源大致分為燃油稅和車輛稅，前者包括汽油稅、石油氣稅和輕油引取稅，后者則包括車輛購買稅和保有稅；另外還有地方道路稅(地方全額享有)。道路特定財源的征收對象為汽車使用者，其用途旨在建設和維護日本國內的道路設施，實質上是一種融資方式。就稅種本身來說，征收燃油稅和車輛稅并無大錯，而且可以起到抑制汽車消費，減少尾氣排放的環保效果。問題出在日本國會1974年通過的“汽油臨時附加稅”上，該附加稅的出臺是考慮到1970年代石油危機后日本政府提倡節約用油，同時，為了達成《列島改造計劃》中的環保目標，田中角榮內閣提出在當時24.3日元/升的原本稅率基礎上征收一倍的附加稅。而這一“臨時”措施就這樣“暫行”到了2008年，中間9次延長。民主黨死死糾纏的就是加征的這一部分附加稅。

按照民主黨的觀點，以往汽油稅可以節制過度消費，但目前日本國內消費嚴重萎縮，再加上上游的原油價格居高難下，即使是節制消費，日本車主的汽油開支也高過國際水平許多。另外，經過幾十年的演變，日本道路狀況已經總體良好，道路特定財源逐漸成為自民黨“道路族”議員與背后利益團體的利益紐帶。至少，在民主黨看來是慷納稅人之慨，濟利益集團之私的表現。

上述爭議在小泉純一郎任內就存在。小泉曾打算將道路特定財源改為一般財源，一來避免資金重復利用，二來把這筆錢用來填補社會保障的缺口，但最終因道路利益集團的阻撓而流產。安倍和福田繼任后，更沒有勇氣去招惹那群馬蜂。當然，道路特定財源一般化問題涉及面多，非朝夕之功可至，所以，民主黨斗爭的焦點集中到了汽油附加稅的存廢上。

就長遠而言，國際油價走低的可能性很小，汽油稅的存在確實變得有些過時。然而，白民黨決策層遲遲不肯廢除，除了考慮到黨內阻力和某些農村地區交通尚待改善外，對于經濟局勢的總體估測恐怕才是自民黨固執己見的深層原因。

日本經濟經過小泉時代的改革，雖說已走出地平線，股市的表現也頗為可觀，然而，自平成蕭條以來，政府財政失衡、赤字過大的情況并未好轉，刺激內需的政策總不成功，要維持巨額的公共投入，現有稅源遠遠不夠。據共同社2007年的數據，政府稅收達52萬億日元，但比預算少了1萬億日元。日本政府的基本赤字累計已升至5．18萬億美元，超過了4．69萬億美元的GDP。龐大的債務也讓日本央行的加息意愿低落——利率上調一個百分點，債務成本增加1．4萬億日元。財務惡化迫使政府必須靠增稅來應付殘局。

另外，日本社會的老齡化和少子化使得社會保障成本上升，年輕人對未來的憂慮反過來又抑制了消費。此次預算總額83．06萬億日元，光社保費用就占到21．78萬億。而與去年相比，總額增加0．2％，社保費用卻增加了3％。0.2％比3％，意味著入不敷出，寅吃卯糧。據3月13日《日本經濟新聞》報道，由政府管理的中小企業員工健康保險2007年度決算，預計將出現1800億日元左右的赤字。這是該保險5年來首次虧損，社會保險廳預測2008年度還將持續相同額度的虧損。而2007年僅汽油稅一項，就達到了2．8395萬億日元，所以，自民黨絕不會輕易封存這個金礦。

內憂嚴重，外患也不輕松。隨著美國經濟衰退跡象的初顯，美元貶值以及全球性經濟增長放緩，日本的出口可能會受到影響。一旦連出口也受影響，那么日本政府的財政收入就會銳減。最近，因為中國毒餃子事件的影響以及全球性農產品價格上漲，日本民眾的日常生活成本上升，這樣一來，國內消費又受到限制，政府能收的稅自然就水落船低了。

綜合以上種種考慮，福田內閣決定繼續征收汽油稅。但眼看《汽油暫行稅率特別法》3月底即將到期，而第10次展期需要時間，所以自民黨提議先延長該法案至5月底，以便在民主黨擱置審議兩個月后還能有機會單方面重提此案。民主黨方面當然不依，這使得自民黨失去了溝通的耐心，在2月29日眾議院會議上強行通過了包括維持汽油稅不變條款的2008年財政預算案。接著，也就有了民主黨參議員在央行人事任命上的糾纏。

預算案成變相賭注

按照日本法律，財政預算“編制”程序大致如下：先由內閣預測機構根據前3年的經濟數據和上一年預算執行情況，進行經濟和財政形勢預測，確定“預算總目標”；再分解下去，確定各部門的“預算限額”，之后進行細化，編列各部門的預算草案；最后匯總，遞交內閣府，予以敲定。這個過程至少需要半年，一般從當年7月開始，到下一年1月提交議會。

至于預算的“審批”程序，也大致分3個階段：國會預算委員會(眾議院50人，參議院45人)審查總預算，聽取對下一年及未來5年經濟大勢的藍圖描述，最后通過一項無法律效力的決議；撥款委員會審查撥款法案，若參眾兩院意見不一，須舉行聯席會議商討，若仍不統一，以眾議院意見為準；國會全體表決，但眾議院在前，執政黨可憑2／3以上多數一錘定音，參議院即使反對，也只不過多了兩個月的法定拖延期。但這個拖延期對于那些急于付諸實施的法案來說往往足夠致命，尤其是那些不得人心的法案，拖延后就很難靜悄悄過關。

日本國會的這套議事程序看似繁瑣，卻同時給了眾議院最終的決定權和參議院暫時的擱置權，因此還算是有效的制衡方式。最

起碼，朝野兩黨都可以在現行制度空間內充分博弈，而博弈的過程將成為大選時選民的重要評判依據，這樣，所謂的參院多數黨地位才不是擺設。

就拿汽油稅問題來說，《汽油暫行稅率特別法》的延期問題并沒有隨著預算案在眾院的表決通過而獲得一勞永逸的解決，想在3月31日之前獲得延期，必須單獨過民主黨參議院這關。非但如此，預算案本身也可能因為這個可急也可緩的汽油稅問題而在參院被延緩通過。在民主黨設想中，只要拖到4月份《汽油暫行稅率特別法》失效，預算案就得修改，去掉關于汽油稅的條款，之后參議院再通過也成。當然，預算案通過后，自民黨也可以再向眾議院申請重開汽油附加稅，但那時老百姓肯定要罵娘了，民主黨也就抽身而退，搬個板凳看笑話。

雖說民主黨在推遲預算案通過上也要冒一定的政治風險，但與支持廢稅的民意收益相比，這樣的風險是值得付出的。其實按民主黨的理想解決方式，自民黨就應該順從高達七八成的廢稅民意，之后可借助民主黨提出的設“抗全球暖化措施稅”的替代方案，來消化廢稅之后近2．6萬億日元的財政缺口。問題是，日本企業界和政府并不認可“抗全球暖化措施稅”。

由于朝野雙方互不相讓，不斷加碼以逼對方攤牌，一個小小的汽油稅問題居然成了年度預算案能否順利從4月1日起實施的關鍵。盡管在汽油稅爭論中，民主黨顯現出一定的政策水準，但是，從它提出廢稅的時間和國際油價高漲的時間大致相同來看，廢稅之說更像是機會主義的表現。畢竟，油價畸高在日本可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真有心早該提了。至于道路特定財源一般化，同樣不是民主黨的原創，而是拾自民黨之牙慧。綜合來看，民主黨仍然難脫為反對而反對的反對黨的框架，以這樣的心態去謀求政權更替，即便成功了也難以長久。

人事案上各找臺階

如果說，民主黨提議取消汽油稅還有點為民請命的架子，那么，駁回央行人事任命就是徹頭徹尾的意氣之爭了。與預算審批不同，人事任命必須得到參議院的批準。在參議院占優勢的民主黨祭起大棒，將內閣提名的武藤敏郎和伊藤隆敏打落馬下，而另一名無政府背景的副行長提名人白川方明則以高票順利通過。民主黨給出的理由是：武藤、伊藤都擔任過財務官僚，這可能妨礙他們進行獨立透明的決策。這樣的解釋很勉強，因為就在一個月前，民主黨還公開表示不反對武藤，等到眾議院通過預算案后，民主黨態度才立馬變得強硬起來。

由于福田果斷而強硬地打亂了民主黨的算盤，民主黨有點惱羞成怒，失去了否決議案時應有的那份沉著。3月12日參議院駁回政府對武藤、伊藤的提名，但民主黨并未提出自己的人選。對于這意料之中的結果，自民黨的反應很平淡。緊接著，雙方強硬的講話一個接著一個。雖然自民黨內部有意見與民主黨妥協，但在人事任命被駁回的最初兩天，福田似乎并沒有這樣的考慮。而黨內的幾位大佬如町村、谷垣及前首相森喜朗都對此事發言，認為維持汽油稅是必要的。自民黨還曾考慮過延長現任行長福井俊彥任期或由已經成為副行長的白川代理行長，但這樣的人事安排同樣得和民主黨控制的參議院打交道，所以也不了了之。

針對人事否決案，民主黨“三駕馬車”的發言同樣強硬，非要政府拿廢除汽油稅來交換。民主黨這樣和稀泥，在日本國內引起了不滿?！冻招侣劇?月12日發表社論，對民主黨的做法表示遺憾：“如此反對，在當前政局下，是對福田政權的‘逼宮。在當前日元升值、股價下跌等連鎖反應的經濟動蕩形勢下，日本央行行長人選引發混亂的話，不利因素將更大。如果行長一職出現空缺，除了首相的責任外，民主黨也要負責。日本國民期待的是，在野黨在汽油暫定稅率、道路特定財源等方面發揮力量。如今民主黨的做法讓更多的國民認為，民主黨登上了主導參議院的舞臺，開始徹底地與政府、執政黨對抗，為的是顯示民主黨的存在。”

對此不滿的還有日本的盟友們。當G8俱樂部的大國們在尋找拯救全球經濟的方案時，民主黨的舉動極有可能會使得央行行長空懸，從而影響到日本參與決策的制定。代表美國金融界的《華爾街日報》在《日本央行面臨權力真空》一文中，就含蓄地表達了對日本民主黨的反感，也流露出對經濟無為而治的小泉時代的懷念。按照這種趨勢發展下去，民主黨很有可能會因為在這個不甚緊要的問題上一意孤行而失去選民的認同，最終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意識到種種不利后，民主黨改變了策略。3月16日，民主黨干事長鳩山由紀夫宣稱，贊成由亞洲開發銀行行長黑田東彥或國際信息中心顧問渡邊博史來擔任央行行長一職。有意思的是，這兩位都有著濃厚的財務省官僚背景，他們都曾經擔任過財務省的國際事務次官，其中1967年加入舊大藏省的黑田還是戰后日本在位時間最長的財務官員。由此可見，民主黨之前再三強調的“政府背景影響金融決策獨立透明性”純屬借口。而早在去年年底，美國彭博社曾訪問過15位經濟學家，預測誰能接任日本央行行長。結果有13人都看好副行長武藤敏郎；1人認為老行長福井將在短期內繼續任職，等待合適人選；僅有1人看好渡邊博史，黑田東彥也只被認為是第二梯隊的人選。看來，武藤不幸地成為了黨派斗爭的犧牲品。

據共同社報道，就在鳩山講話后4個小時，民主黨相關人士透露：福田已經告知民主黨，稱放棄了擢升武藤的念頭，將會在第二天提交央行行長的新人事案，考慮由武藤以外的其他人接任。從民主黨的態度轉變來看，新人選是不是官僚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朝野兩黨都得找一個體面的臺階下。不過，3月17日自民黨干事長伊吹文明稱，由于首相福田康夫需要時間與新行長人選討論其領導層成員名單，因此當天很難提交新候選人，最早也得在18日，以便趕在3月19日老行長福井俊彥退休之前敲定接班人。然而，自民黨18日提名的新人田波耕治同樣遭到參議院否決，但副行長人選西村清彥獲得眾參兩院批準。之后，第一副行長白川方明開始代理行長職務。

節外生枝的人事任命風波或許很快可以平息，但雙方的汽油戰還得繼續打下去。因為前哨戰的勝敗，將決定著來日眾議院大選時的人心向背，誰也不敢后退。這早已演變成一場勇敢者的游戲。可是，即便民主黨贏得最終的勝利，它在整個過程中的表現也談不上多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