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 洪
這些年來這么多的利益集團依靠免費享用國有資源,而且租金歸己,靠吃人民的租金過活,但他們并不領情,反而形成了一個觀念,認為這些租金就是他們的,并借此來與國家、人民利益博弈,從而在光天化日下顛倒了社會的基本產權原則,既不符合要素報酬說,也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經濟學。
誰的租金?
在中國,自然資源產權和租金問題是一個應該引起高度重視的新問題。
一般而言,絕大部分自然資源具有經濟物品的基本性質:稀缺性、有限性和可耗竭性。比如有一些礦產資源具有可耗竭性,一旦挖掘開采完,便不可再生;而諸如土地等資源則是稀缺的、有限的。具有經濟物品的上述基本特征的自然資源,存在產權問題。相應的,如果是無限的自然資源,比如空氣、陽光,則不用講產權問題。
確立自然資源的產權,實際上是為了有效地使用和配置這些稀缺的、有限的和可耗竭的自然資源。假如沒有產權的話,我們知道另外一個相反的結果。一塊公共草地,大家都可以去放羊,作為理性人,每一個放牧者都會希望自己的收益最大化,隨著越來越多,過度放牧出現了,最后草地不堪重負,毀了。這就是哈丁的“公地悲劇”。也是后來的經濟學家們喜歡反復舉的例子。這樣的例子同樣可以引申到所有自然資源和土地上。
自然資源有產權,那么就有收益。一般來講這個收益就是租金。無論是按照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的概念,還是現在一般通行的說法,礦產資源產權的收益就是礦區使用費或者權利金,土地產權的具體形式就是地租。當然,有限的、可耗竭的自然資源同樣也是有好有壞的,反映在租金上就會存在級差地租和絕對地租。
有了租金,租金應該歸誰?這個問題在經濟學中很明確,按照要素報酬說就是歸要素所有者,自然資源產權的租金歸自然資源產權所有者,這毋庸置疑。馬克思主義關于租金的土地討論,主張像土地這樣的資源都要公有,在這種情況下,租金自然歸國家。
在中國,自然資源的產權在法律上是很明確的。
《憲法》第九條規定,礦藏歸國家所有;第十條規定,城市的土地歸國家所有;農村和城市郊區的土地,除由法律規定屬于國家所有的以外,屬于集體所有;宅基地和自留地、自留山也屬于集體所有。
在法律文本上,自然資源產權歸國家和集體,無論是按照要素報酬說還是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國家和集體都應該享有自然資源的租金收益。
國有租金歸己?
現實生活中,我國在自然資源產權的行使和保護中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局面呢?
我國現有的一些國有企業,如國有農場和國有林場等,不交地租,實際上在無償使用自然資源和實際享有租金。這并沒有明確的規定,但在實踐中卻是一種慣例。1998年國家土地管理局曾出臺一個文件,叫《國有企業改革中劃撥土地使用權管理暫行規定》,該文件在談到國有企業實行公司制改造、組建企業集團、股份合作制改組、租賃經營和出售、兼并、合并、破產等改革時,“涉及的劃撥土地使用權管理,應當遵守本規定”。
撇開這個文件的法律層級和效力不說,在這個文件里,我們還是可以看到,管理部門已經意識到了使用權要管理,使用權的收益要安排。當然,一個國企,如果沒有出現上述的改革行為,就被排除在文件的效力之外,默認了原來的不成文規則。

在國家財政收入中,也沒有設“租金收入”這一科目。在這樣的情況下,本該向所有者繳納的國有資源的租金就很可能變臉成了企業的利潤,或者企業的獎金。眾所周知,我國國有企業有13年沒有交過利潤,直到2008年起才正式開始實施,而上交利潤最高的也只要10%。當然,這個利潤應該打引號,因為里面包含了大量本該繳納的國有土地資源租金。即使交利潤,其實也可能被工資成本所擠占。
那么,被“淡忘的”國有資源的租金有多少呢?盡管我們并沒有完整的相關數據,但我們還是可以粗略估算一下沒有上交的地租數額。
目前我國農墾系統擁有的土地面積3922萬公頃,約58830萬畝。按農業用途地租計算,這些年最高的漲到1000多元/畝,也有六七百元/畝,當然,也可能有更低的。我們按400元/畝(這個數據是我們在安徽農村實地調查得到的數字)來推算,2007年國有農場地租約為2353億元。
全國中型以上國有礦山企業用地面積總量754061公頃,約合11310915畝,這屬于礦山占地。按照地租1500元/畝計算(這個數字也很保守),那么2007年國有礦山企業地租約170億。
如果加上其他有關國有企業占地情況,相信這會是更大的數字。
國有租金歸己。這是一個更為嚴重的問題。
《國有企業改革中劃撥土地使用權管理暫行規定》第四條規定,國家根據需要,可以一定年期的國有土地使用權作價后授權給經國務院批準設立的國家控股公司,作為國家授權投資機構的國有獨資公司和集團公司經營管理。這里面并沒有地租上交的規定,實際是讓它管理運營,但是運營的結果,地租卻不歸財政的,這是大問題。
2004年,國家稅務總局發布了一個《國家稅務總局關于中國石油化工集團公司土地租金收入征收營業稅問題的通知》,文件規定對中石油土地收益征稅,意味著承認了中石油(以及類似的國企)可以將國有土地收益視為公司自己的合法營業收入。這里面暗含的含義就是“這是你的收入,不是我的收入”!本來應該歸納國庫的收入,卻轉化成了公司的收益。更多的資料證明,即使在改組、股份化過程中的國有土地收益,也并沒有計人國庫。
以低于市場租金的水平承包給職工也是一種情況。我國大量國有農場在實行承包制過程中,由于不公開競價,農場職工可以以非常優惠的土地承包費拿到土地。
前兩年我國免除農業稅,實際上許多地區已經借此機會把國有農場的承包費用降為零。財政部出臺惠民政策,減免相當于“鄉鎮五項統籌”的部分,即九年義務教育、計劃生育、優撫、民兵訓練和鄉村道路建設等支出,結果到了地方就減免到零。比如,江西省政府制訂了《江西省深化國有農場稅費改革方案》,國有農場農工原來承擔的土地承包費將全部免除,收入歸己,地租也歸他們了。
一些壟斷企業以極低代價壟斷開采國有礦產和實際享有礦區使用費。長期以來,我國的石油資源資源使用費非常低,原來是每噸8到24元人民幣,前些年才調到24元到30元一噸。
根據《中外合作開采陸上石油資源繳納礦區使用費暫行規定》,礦區使用費標準最高為12.5%。如果按照10%計算,按2007年原油平均價格72美元計算,每噸原油礦區使用費約為373元,差額也有每噸343元。
這兩年相關政策也有一定的調整。我國自2006年開始征收“特別收益金”,即對每桶40美元以上的部分征收20%到
40%。2007年我國原油產量1.87億噸,按每桶40美元計,石油企業每年少交約321億元的礦區使用費。
在煤炭資源方面,按照國外的平均水平,煤炭資源價格應該為煤炭售價的8%~10%。我們對煤炭資源的一項研究顯示,實際上我國煤炭資源租金也被低估了。現有煤炭資源稅費征收不到煤炭價格的2%,我們的研究發現,我國煤炭資源租金低估大約為價格的13.4%。以2006年全國商品煤平均售價302元計算,我國煤炭資源租金被低估了大致40元一噸。2006年全國煤炭產量為23.8億噸,計算大約少交了952億元資源租金。
除此之外,還有其他大量的礦產資源,包括金屬礦產資源和廢金屬礦產資源的資源租金被低估。目前《礦產資源法》中也沒有相關資源租金的規定。
目前可以計算的租金相加起來有3796億元。如果加上更加值錢的城市國有土地租金、國有工業企業土地租金、國有建筑租金、石油煤炭之外的國有礦產資源租金、國有自然景觀資源租金、國有人文遺產租金,以及其他國有資源,如無線電頻率、號碼等資源的租金,即使沒有完整的數據,但總體估計國有自然資源租金每年可以達到上萬億元。
不領情的食租者
問題是,這么龐大的、屬于人民財富的租金就這樣悄悄消失會帶來什么?
這樣一個現狀,實際上是把屬于全體人民或部分人民(集體所有)的自然資源產權交一部分人使用和經營,而在使用和經營過程中,使用方經營方既不上交租金,也不上繳利潤——因為現在許多國有企業基本沒有上交利潤。這一過程實際上是讓一部分人無償占有全體人民的租金利益,非產權所有人占有了產權所有者的利益。這個利益不是小利益,除了人民在經濟上的利益損失,更是人民權利的損失,這是最大利益。
從歷史上看,我們原來一直有個“國有”的概念,國家代表人民行使相關權利。但是國有的概念在改革前和改革后發生了變化。改革前政企不分,企業租、利、稅也不分。改革后政企分開,企業成為了獨立法人,國家既是股東,又是自然資源的所有者,同時還是公共物品提供者。但我們許多人還是延續過去的認識,認為交稅就可以不交利,或者交利就可以不交租。
另外,租金的升值問題也使這個問題更加明顯。改革之初,城市化發展不夠。市場不發達,當時租金價值比較低,容易被大家忽略,這些年隨著城市化的發展,土地租金越來越高,礦產資源租金也在不斷上升。最典型的如石油價格,這些年上升了好幾倍,當然還有其他的自然資源都是如此,升值越來越顯著。
在自然資源租金的升值過程中,我們逐漸發現,自然資源的租、利、稅不分,一個后果是掩蓋了一些國有企業的低效率。這些國企說自己有很高的利潤,其實我們已經發現,所謂的很高的利潤,很大一部分實際上是自然資源的租金。
而把租變利,與獎勵掛鉤,使原本低效的企業卻享有了較高的報酬,導致了所有者權益損失。這是另一個后果。
第三個后果是不公平競爭。許多國有企業是在免費使用國有資源,而后來進入市場的民營企業并不免費,這有違公平原則。
最為嚴重的是,自然資源租金已經豢養出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利益集團。這些年來這么多的利益集團依靠免費享用國有資源,而且租金歸己,靠吃人民的租金過活。但它們并不領情,反而形成了一個觀念,認為這些租金就是它們的,并借此來與國家、人民利益博弈,從而在光天化日下顛倒了一個社會的基本產權原則,既不符合要素報酬說,也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例如,中石油及中石化申請緩交石油特別收益金,就是把租金當成了討價還價的標的。2007年中石油繳納了445.8億元特別收益金,但是還實現凈利潤1456.3億,較上年同比增長了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