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們的大學負責人沒有辦法擺脫目前的行政官僚角色,那么,他們最有效,最不浪費、最不遭人恨的事業,就是蓋大樓了
梅貽琦關于大師和大樓的名言,現今已經被人們說濫了。這句話的意思很清楚,是說大學關鍵是要有大師,而不在于有沒有大樓。這話人家不僅說了,而且用實踐證實了。當年西南聯大的大師們,就是在草屋平房里,培養出來中國迄今為止,依然令國人感到驕傲的大師,他們中的一些人,現在還活著。
然而,令人遺憾的是,我們現在的大學,卻難覓大師的蹤影,幾個原先據說很有大師相的苗子,不知怎么就是長不起來。一說大師,人們只好拿幾個老一輩的長壽者打哈哈,不厭其煩地讓老人家發揮余熱。
從南到北,無論哪個大學,都一個模樣,只有大樓沒有大師,這些年,大學可以驕人的業績,正像北大中文系教授陳平原說的那樣,也就是蓋大樓了。
蓋大樓當然也是事業,有的大學并不諱言這一點,甚至自豪地稱之為我們的大師大樓事業。應該說,在多少年教學設施短缺,教學和科研條件較差的情況下,校長們能籌來款項,把大樓蓋起來,讓教學和科研條件有所改善,也是一件不小的好事。雖然有些大學樓蓋得奢華了一點,建了太多的校園五星級酒店、過于豪華的體育館,以及大而無當、卻又很費錢的大校門,但總的說來,中國大學的教學條件,比起十年前,的確改善了很多,這的確是個成就。
然而,大學畢竟是大學。它不是一個城市,更不是一個建筑公司,從本質上講,大學,是不能把蓋大樓當成自己的事業的。其實梅貽琦的說得很明白,只要有大師,有沒有大樓,都是大學。
如果把1889年設立京師大學堂,作為中國大學的起點的話,一百多年的大學史,曲曲折折,到了西南聯大的時代,已經走出來一條自己的路。然而,1952年院系調整之后,一刀切地改成蘇式教育體制,二十幾年下來,中國大學教育幾十年走出的路,被徹底改弦更張。
改革開放以來,大家有共識,從蘇式專才教育改成美式的通識教育,本身蘊含著大學的回歸。只是,在百廢待興的基礎上的回歸,本身要求的是力度非常大的改革,貼近教育本質的改革,簡單地說,只有改革,針對教育體制的改革,才會有我們今天念茲的“大師事業”。
顯然,追尋大師事業,大學有兩個大關必須得過:第一關,大學要從單位體制離走出來。所謂單位體制中的單位,就是一個封閉都市里半封閉的村莊(還有圍墻),村里的人,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都得管,有車隊、食堂、醫院、中小學,甚至派出所,校長儼然小國之君。這一關,目前只過了一半,而且是一小半,大學依然有擺脫不了的后勤集團,這個集團,不僅是自己的包袱、學生的怨源,而且在學校有著非常大的發言權,實際上影響和左右著學校的政治。
第二關,實現從行政體制中的出走,逐步實現教授治?!,F在的大學就像一個政府機關,所有的黨政婦群工機關一應俱全,運轉按機關規則和潛規則來,校長,就是一個行政官員,不僅機關干部,連教授都是他的下屬,乃至他的士兵。這一關,現在的大學不僅沒有過去,而且大有向后轉的趨勢。上世紀90年代的“高校大躍進”,本質上,就是一場強化大學的行政體制,靠行政挾帶大量投資運作的大學擴張運動,里面唯一的所謂現代因素,是引入了公司管理的量化考評制度,把現代公司制度的某些因素,畸形地嫁接到大學上。
現在的大學校長和書記,盡管百分之百都實現了高知化,不是教授也是研究員,但是,他們職務實際的外在價值,卻是跟所謂的校長完全不相干的三個東西:一是都市里的村莊的村長,什么都管的村長,或者叫大隊書記;一是行政鏈條中的一個環節,負責上傳下達;一是國有壟斷公司的老總,獨占國家資源,卻干不出多少效益。
這三種角色,離一個大學應有的目標,都很遠,很遠。從某種意義上說,只要我們的大學負責人沒有辦法擺脫這三種角色,那么,他們能做的,大概也就只能是蓋幾棟大樓,甚至可以說,比起其他的事來說,他們最有效,最不浪費、最不遭人恨的事業,就是蓋大樓了。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