８０盧燕，美人依舊

丁塵罄

第一個闖蕩好萊塢的中國演員，卻沒有相逢最好的時機。

但她始終在等待綻放

不是所有的“第一個”都擁有時間與機遇的幸運。盧燕，作為在中國出生長大，成年后闖蕩好萊塢的電影第一人，她的經歷更多是生不逢時的“錯失”。

許多中國大陸的觀眾注意并認識盧燕，是去年她在電影《姨媽的后現代生活》中水太太的出演。幾個眼神動作、一直懷抱小貓的設計，把一個虛榮勢利八卦卻晚年孤寂的上海孤身老太太，詮釋得入木三分，在和大陸影后斯琴高娃的對手戲中，毫不示弱。

這一年，她80歲。

在好萊塢“闖蕩”近五十載。

之前，盧燕也偶有在大陸播映的影視劇中擔任角色，比如40集電視劇《乾隆王朝》中，飾演乾隆(焦晃飾)的母親，電影《美人依舊》中片尾才出現的老賭徒等，雖然老辣點睛，卻因戲份少難被留意。她早年在李翰祥的《傾國傾城》，以及《十四女英豪》《喜福會》等電影里的精彩，也因年代久遠逐漸模糊了。而她在好萊塢時開始的許多華人的“第一次”，更只剩下了數語文字。

錯過。錯過了電影、錯過了時代，聽盧燕的故事，似乎這兩個字成了于心不忍卻不得不下的注解。而錯過的背后，卻是另一番精彩。

不如人意的《山路》

今年5月，一部記載華裔電影人的紀錄片《好萊塢華人》在美國各大城市相繼上映。影片細述了近一個世紀來華人在好萊塢的闖蕩歷程。第一批在好萊塢打拼的華裔演員黃柳霜、盧燕、關家倩，甚至包括80年代前往美國的陳沖，都說到華裔演員在好萊塢工作的困境——要就演，否則就沒飯吃。而那時的角色多是被扭曲的華人或亞洲人形象。

早劉玉玲很多年，在美國出生長大的華裔女孩黃柳霜因參演《紅燈籠》，成為第一個在好萊塢站下腳的華人演員。這個“第一個”成就了她在華人電影史的一個標簽，卻沒有給她帶來什么好運，從1919年踏入好萊塢到1961年去世，她參演影片60多部，在短暫的走紅之后，多數卻是跑龍套的配角，引起西方媒體不多的關注，也因其“獨特的東方形象”。白靈現在走的異國神秘性感路線，很多造型都是在模仿黃柳霜。

盧燕，正是在黃柳霜日薄西山之時，被好萊塢注意到。1958年，盧燕在加利福尼亞州帕薩迪納戲劇學院(PasadenaPlayhouse)表演系完成了兩年的學業，畢業話劇《八月茶室》(Teahouse of the AugustMoon)的演出很成功。第二年，好萊塢為一部中國抗戰題材的電影《山路》在全美國選女主角，制片方因看了《八月茶室》通知盧燕也去試試。“這一試，就發現不同了，因為我是中國出去的，經歷過抗戰時期，”盧燕還很清楚地記得近半個世紀前自己的“第一次”，“哥倫比亞(電影公司)就決定讓我演。”

這之前，好萊塢拍過幾部影響或有大小的中國題材電影，雖然有黃柳霜及一些不知名的華人演員，但都是由歐洲人或日本人扮演中國人。《山路》是第一部由中國人主演的好萊塢的中國題材電影。

雖然改編自暢銷書，影片上映的效果卻不如人意。那時美國觀眾已不愿意再看黑白的戰爭電影，何況還是陌生的中國題材，而且盧燕認為，影片也并不好，“外國人拍還是理解不同。”

盡管電影失敗，盧燕的表演還是得到了肯定，也因此給她帶來另一個難得的機會。

人生黃金時期，卻無戲可拍

在盧燕長長的從影經歷的年表中，這一個合作經驗是總會被提起的。那是1961年，她在奧斯卡影帝馬龍-白蘭度的影片《獨眼龍》(One-Eyed Jacks)中出演角色，并與白蘭度演對手戲。

對于這段每每被外人提及的經歷，盧燕的講述顯得輕描淡寫：這個故事是發生在墨西哥，我的故事是主線之外的支線，說的是，他(馬龍·白蘭度)在墨西哥受傷后，到了美國邊境，碰到一個中國女孩，產生一段情，傷愈后，離開女孩回到美國。我演的是這個女孩。

“這是馬龍·白蘭度第一部自導自演的電影，他拍的毛片剪出來是16個鐘頭，然后他就不知道往下怎么剪了。結果我這條支線在電影中就剩兩個鏡頭。而到電視轉播時，我就不見了，因為電視有時間的限制，就被剪掉了。”最終，盧燕的名字甚至沒有出現在演員表的字幕里。電影生涯不順利，但從50年代起盧燕開始不斷出演美國的電視劇并獲得了長期穩定的職業——雖然常常被定位為某些定型的角色。這段經驗也為她日后自己制作電視節目打下了基礎。

60年代，盧燕被奧斯卡金像獎主辦單位——美國電影藝術與科學學院納入會員至今。這個對奧斯卡評選有投票權的身份，目前共有近6000名會員，吸納的條件是“對電影領域作出杰出貢獻”的電影人。這也是華人的第一位。之后有了陳沖、鄔君梅、陳凱歌、江志強、顧長衛、章子怡、李連杰等人。

但那時，也是盧燕電影生涯最難受的階段，正值職業最黃金時期，卻無戲可拍，“后來一直沒有什么作品——主要是沒有適合(中國演員)的劇本可演。那時我很苦悶。”現在她平淡語氣的背后，我們無法丈量出數十年來遺憾的厚度。

那會兒，盧燕已在美國結婚

并生育三個孩子。家庭的因素，加上對當時中國及香港電影圈的不確信，使她無法考慮回歸。

不過，20世紀70年代，盧燕還是登上了自己影視生涯的一個巔峰期。只是這個最燦爛的盛放是在香港。

從女主角等到女主角的母親

1970年，盧燕主演了香港前衛女導演唐書璇的獨立電影《董夫人》，一舉拿下次年的臺灣金馬獎最佳女主角。

之后，香港邵氏總裁邵逸夫到好萊塢拜訪，也見到了盧燕。盧燕表示愿意回香港演戲。和邵逸夫合作的第一部戲《楊家將之十四女英豪》，“邵先生說有一個百歲掛帥的佘太君沒人演，我就演這個百歲太君。”結果在這部眾邵氏女星云集的電影中，盧燕因佘太君一角獲第二年金馬獎最佳女配角。也因此為第三次拿獎奠定了基礎——之后在李翰祥《傾國傾城》中慈禧的演出，成為盧燕演員生涯的重要注點。

這期間，粵語電影中找到感覺的盧燕有機會回到中國內地，她更渴望在母語電影里有所表現。可面對迥異的電影市場，卻沒有在香港的機遇，“因為我說的是國語，又是從內地出去的，第一次回來時，我就表示很渴望能在內地演戲。可是沒有人請我。”

重心只好轉回香港。盧燕喜歡白先勇的小說，喜歡小說中她熟悉的年代和生活，志同道合的幾個人甚至成立了一個電影公司，為的是想拍出自己心儀的電影，“誰來投資電影，只要投膠片錢、職工錢，導演、制片、我、白先勇都不要錢。就這種情況下，也沒有人投錢。”在只有商業電影的當年的香港，“這是很痛心的事情”。盧燕說。

所以當得知謝晉在尋找電影劇本時，盧燕向他推薦，到白先勇的小說中找，因

為他們倆對女性角色都有敏銳的把握。于是有了《最后的貴族》的劇本來源，改編自白先勇的《謫仙記》。

可是一拖再拖的拍攝計劃，使盧燕從希望演其中的女主角到不得不演女主角的母親——這還是白先勇為了她專門加的。而盧燕卻感慨，“我終于第一次到中國內地演了一個母親。”

那時，她已年過60。

而上一個母親角色——《末代皇帝》中的慈禧，也是在另一個被拖延的拍攝計劃中，不得不更換的選擇。

晚來的掌聲

遺憾不僅于此。

80年代中，李安的劇本《喜宴》剛寫完，盧燕看后非常喜歡，“當時我跟陳沖說，你來演這個媳婦，我來演這個媽媽。她也挺高興。”之后，她去找臺灣和中國大陸的電影發行公司駐洛杉磯的代表，還有美國的制作方聯系投資事宜。“臺灣的說，他們不喜歡同性戀題材，大陸就更不行了。美國人說，誰要看中國同性戀的片子。”

一拖8年。終于，臺灣中影愿意投資此片。可他們要用自己的人。

“所以我們就沒有機會了。”盧燕說，我有這個遺憾：我說，臺灣不認可我，大陸不認可我，美國也不認可我——他看你是中國臉孔，不覺你是美國人，大陸覺得你是美國人。沒有一個地方真邀請我來演的。

她一直在等待。雖然遲來的邀請錯過了最美好的年華，她仍不舍放棄哪怕很小的配角。她渴望作為演員的美麗綻放。

終于，20世紀之末，她主演的舞臺劇《德齡與慈禧》不但令其大過戲癮，也讓該劇獲獎無數。

2003年，內地40集《乾隆王朝》中乾隆之母的演出經歷，更讓盧燕開心不已，她說，“那個機會我太喜歡了，能回來演。”

去年，和李安相約20多年的合作之盟，終于在《色·戒》中實現，除了新人湯唯，幾位老戲骨的純熟演繹使影片增色不少，和陳沖一起打麻將的。就有盧燕。

老朋友許鞍華，也終于在自己的電影中找到兩人合作的機會。

而盧燕還計劃著，何時能再演當年《喜福會》中沒演過的另一個媽媽的角色。

此時的她，已是雪白頭發。這卻成為她新的表演生涯的標志性造型。歲月的積淀和年齡的印痕，在她的身上一目了然，卻是另一種久釀才有的美麗。任何公開場合，她都精心裝點，面對年輕的后輩，就如她看待瞬變中的中國電影，恬淡而從容。

其實，和盧燕同一時代的中國演員至今許多健在。田華、秦怡、于洋、謝芳等，他們在國內哪一個年輕時都比盧燕來得“成功”，可是在完成那些命題作文式的角色后，當中國電影獲得了更大創作自由，他們的藝術生命卻在盛年剛過時，戛然而止。盧燕與他們，哪一種際遇更是時代錯失的遺憾呢？

2008年7月3日，話劇《德齡與慈禧》終于在內地首演。盧燕與老中青演員同臺飆戲，有香港舞臺劇獎最佳女主角黃慧慈、老戲骨曾江、香港話劇團藝術總監毛俊輝等，可大家還是牢牢記住了慈禧，她的威、慈、嗔、蠻，一個動作一個眼神，輕易地聚焦了現場的目光。

演出完畢，第一次，盧燕在國家大劇院接受了內地觀眾最直接熱烈的掌聲。雖然，它比美國觀眾給予的，晚了整5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