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春艷
2300畝土地有1000畝撂荒,租金收入銳減,每年每人100元的集體分紅形同虛設,農民對村兩委管理失去信心,想要分田并不奇怪
阡陌縱橫、雞鴨成群……東莞市道滘鎮九曲村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旖旎的魚米水鄉風光已被眼前的慘景取代:在兩處樹立著農業保護區的大牌子四周,野草萋萋,撂荒無數。
不遠處,九曲工業區簇立的煙囪里涌出滾滾黑煙,工廠排出的廢水散發著惡臭。村委會選舉與分不出的田

“田地現在幾乎都變成了工廠和荒地,如果不把口糧田要回來的話,今后子孫后代吃什么喝什么?”周國球指著該村巷尾沖進300畝荒地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周是九曲村今年3月要求分田的村民代表之一,約有幾十戶村民提出了分田的要求。
自從上世紀80年代初農村分產到戶以來,九曲村乃至整個東莞的農村土地逐步集中到村委會,由村委會代管已經有近25年歷史。像這次九曲村村民這樣明確地要求分田還是第一次。
“我們對村委會的代耕已經失去信心,要回土地以免都被他們日后賣掉。”另一位村民代表陳潤林說。
“九曲村分田正是當地農民沒有從工業化中得到實惠,對統一經營的集體經濟模式失望的具體表現。”東莞市委黨校副教授李秋陽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
“這部分村民根本不是想分田種地,而是趁著村委會換屆選舉滋事。”道滘鎮九曲村村委主任葉胡廣對《中國新聞周刊》這樣解釋“分田之爭”。
葉胡廣,2005年當選九曲村委會主任,之前,在村委會干了15年會計。2D08年初正值每三年一次的換屆選舉,而五年一次調整口糧田的通知也在此時下發。
在葉胡廣看來,每年只是走個過場的口糧田協議調整,這次遭遇了分田阻力,村民的目的是幫助村委會主任的另一競選人王潤發當選。
九曲村共有本地村民約300人,據周國秋等反映,今年3月份的第一選舉投票中,王潤發得到800多張選票,葉胡廣比王少幾十張。但二人選票皆未達到半數,因此要進行第二次選舉。
道滘鎮的副鎮長盧林明聽聞此事非常氣憤,還當面批評葉說,當了十多年的村干部怎么還沒有一個新人選票多,應該反思一下自己的工作。
而在4月的第二次選舉中,葉胡廣就以近2000票高票通過,順利當選。周國秋等村民認為此次選舉有私下大量購買選票的嫌疑,曾多次撥打東莞市市長熱線請求查實,但至今無人問津。
“村委會分不出田來,當然說我們是滋事了。”鐘蘭英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說。今年41歲的她,很懷念自己1993年以前種田的日子。由于。1993年丈夫周國平到外地打工,她自己一人忙不過來,就決定把土地交給村委會來代耕。
“如果每人能分回三分口糧田,我們家有四口人,就能分到1.2畝,種些冬瓜、葉菜,每年至少也能收一兩萬元,要比打工好得多。”鐘蘭英說。
與鐘蘭英家的情況類似,九曲村的村民大多靠打工(東莞市內)、做小生意、收取房租等維持生活,還有很多無事可做的“零就業”人員,很多人都是一家兩三代人擠在上世紀80年代破舊擁擠的老房子里。“我們本來就是農民,恢復種田的生活也是無可厚非。”陳潤林說。
但葉胡廣認為,這些村民已經很多年沒有種地了,分田只是個幌子,目的是為自己爭得更多的利益。
鐘英蘭所說的“分不出田”來,有兩個注腳。
一是無田可分。九曲村大約有田地2300畝,歷史上交公糧也以此數為準。然而現今,在九曲村大約有。1000畝左右的撂荒地——前幾年被村委會統一填沙,想大搞工業,后來沒搞起來,現在已經不能復耕。
二是不想分田。按照九曲村村委會的計劃,原本將被調整的農田有420畝左右:其中300畝擬作為工業園規劃用地,余下120畝作為村民的口糧田。
僅120畝哪夠分呢?據葉胡廣介紹,浦魚沙的農田保護區有300畝田地和700畝魚塘,農民愿意承包的可以交納租金,不過到今年年底,村委會將收回,集中建立花木市場,目前此事正在招商中。
100元集體分紅與賣地的錢
位于東莞西部的道滘、麻涌、望牛墩、洪梅四鎮,被東莞人習慣地稱作“水鄉片”——因地勢低洼,土質松軟,建造廠房、修路造橋等均成本不菲。相較于東莞南部的中山等地,發展落后。

道滘鎮政府宣傳辦副主任葉義崢說,分田發生在九曲村并不奇怪。道滘鎮在東莞市的32個鎮中排名屬于中等偏下,九曲村又在道滘鎮的13個村1個社區之中排名中下。
葉義崢介紹,整個東莞市的發展存在嚴重失衡。在東莞條件好的村落,每人每年的分紅就有幾萬元甚至更高,而在道滘鎮最好的村也不超過1000元錢。
“我們每年的集體分紅只有100元錢,連全年全家的醬油錢都不夠。”周國球說,而這筆錢也只是從2002年以后才有的。
據該村副主任袁衍洪介紹,其實每人每年的分紅是160元,其中的60元為每個村民購買醫療保險,只有100元發到村民手中。
“以前村里賣地的錢,都到哪里去了?”很多村民紛紛質疑。2002至2005年,東莞市的確出現過賣地風潮——一些村委會和村民小組將出讓土地的錢進行了集體分紅。
后來道滘鎮規定將土地轉讓資金,納入了鎮財政監管范疇,只能用來投入市政興建廠房,建商業性物業等,不能用來分紅。東莞市還有規定;集體分紅不允許超過純收入的30%。
早在2004年,東莞進行了農村集體股份經濟臺作社的改革,試圖解決集體經濟資產不清、農民個人在集體資產中的產權不落實等問題。但九曲村沒有進行改革,也就沒有所謂的人均股份資產,九曲村村民對此也頗有微詞。
“以九曲村的狀況,能分紅100元算多的了。”道滘鎮政府宣傳辦副主任葉義崢說,2008年九曲村有債務580萬元,而且還擔負著干部報酬、治安費用、衛生費、綠化費等多種費用。
“現在廠房出租不景氣,政策早在2005年就不允許村一級直接出讓土地,村里的進項不多,但用錢的地方很多。”葉胡廣說。
撂荒的農田與銳減的租金
目前這種“集體經濟”的運作方式,經濟收益已持續下降。但是財政負擔重,不能成為九曲村集體經濟經營不善的借口。前述撂荒地的大量存在就是一例。
土地變荒地,起因于九曲村的大工業園設想。看到厚街,虎門等地依靠建廠房富得流油,2001年前后,九曲村村委一面出讓土地,一面大量投資興建工廠。
“九曲村當時急于求成,以至于造成現在的后果。”葉義崢說。當時,九曲村不理會將耕地改建為工業園須經政府部門審批等法規,一下子大約平整了700畝左右的土地,將田地改造成建廠的平整地,一畝至少需要1萬元的沙土錢,這用去了大量出讓土地的收入。
后來,東莞市國土資源局土地監察大
隊,一次罰款20萬元,并要求復耕。此時,肥腴的土地已經遭到了毀滅性破壞。
除荒地以外,九曲村還有大量被圈圍起來的閑置廠房。在九曲村五房洲地區,一片被鐵絲網圈起來的近60畝閑置廠房引起了記者的注意。據附近居民介紹,廠房蓋了五六年,一直沒見有工人生產。現在廠房已經破舊不堪,廠房周圍長滿了野草。
“五房洲的50多畝土地,是2003年以6萬/畝一次性出讓土地,使用期為60年。當時廠房沒有完全建起來,工廠沒有入駐,而按照東莞市的有關嚴查土地的規定,手續一直辦不下來。”九曲村村委副主任袁衍洪對此介紹說。
但因為土地出讓合同已經簽了,村委會沒有權利動用這塊土地,只能這樣擱置下來,等待政府審批。
而在浦魚沙、巷尾沖和二洲等地,也有廠房土地閑置的現象。
九曲村村干部們說,現在可利用發展的土地越來越少了——自2004年至今,國家土地監管的力度日益加大。2004年6月,國務院下發“深入開展土地市場治理整頓嚴格土地管理的緊急通知”,嚴格依照法定權限審批土地,要求堅守18億畝基本農田紅線,東莞訂立了堅守51萬畝耕地的目標。
由于東莞整個加工產業的衰落以及調整,近幾年,許多工廠歇業、倒閉、外遷,直接使村里的租金收入銳減,九曲村工廠有50余家,以米粉廠、造紙廠和五金廠居多,一些工廠停留在小作坊水平,廠房破舊,粉塵彌漫。
“隨著東莞市啟動的雙轉移戰略的推進,一些勞動密集型和污染型企業經營壓力將劇增,可能自動選擇撤離。”李秋陽表示,目前純粹依賴土地資源出租的模式已經走到了盡頭。
最后的魚塘和村干部算盤里的花木市場
九曲村的分田之爭,最后由村干部給出了新的承諾而告終。
再次連任的村委會主任葉胡廣的一個新承諾是,“2008年每畝口糧錢1500元,平均每人約為500元。”2007年九曲村每年每畝口糧錢為1100元。
所謂“七分公糧三分余糧”。東莞農民20年前都是種地的,交完國家公糧還有部分余糧。后來這三分公糧地和七分余糧地都一步步交給村委會打理。村委會負責上交國家公糧款的同時,還必須向村民支付三分地的余糧款,即現今的“口糧錢”。
按照原有規定,口糧錢每年6月和12月分兩次分發。但時值7月初,葉胡廣的這個承諾還沒有兌現。“有時還拖兩三個月,每次都是因為村委會沒錢發放。”周國球說。
葉胡廣的第二個新承諾是,“每人分到三分地,分散產生不了效益。我們想把浦魚沙的1100畝田地集中起來興建花木市場。原先每畝出租約為1000多元,建成后每畝租金將達到3000元~6000元。”
3月初,道滘鎮組織九曲村的“兩位干部”和村民代表到中山市古鎮、順德陳村考察花木市場。據葉胡廣說,東莞的綠化全國屈指可數,因此兩地70%的花木都運往東莞,大有可為。
花木市場建設成為九曲村“兩委”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不相信他們有這個能力搞起來。”周國球說,從村委會提出此設想到現在,已過去4月了,現在一點動靜也沒有。
村委副主任袁衍洪對此解釋說,因為前期平整土地,需要200萬至300萬元錢,正與中山等市的20多家有投資意向的商戶,商談一次性預交3~5年租金的事宜。
浦魚沙這片僅存的農田保護區,是九曲村農民種田夢想的最后棲居地,其中的700畝魚塘,也是最近幾年耗巨資將農田挖掘改造而成,而現在搞花木市場又準備耗資將其填平。
“不過,國家要求設立農田保護區。現在的政策不允許這樣做,所以目前道滘鎮正在申請市里有關部門通過調換土地指標,由農業用地轉變為商業或者工業用地來實現這一計劃。”葉義崢這樣表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