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甫

較之于郎朗的單槍匹馬,杜達梅爾擁有他的王牌軍團:“西蒙·玻利瓦爾青年管弦樂團”。這不僅是個人的勝利,也是一個國家音樂教育體系的勝利
2008年12月11與12日,在國家大劇院上演了兩場與眾不同的音樂會。音樂會最大的亮點莫過于委內瑞拉的西蒙·波利瓦爾青年管弦樂團和年僅27歲的指揮家古斯塔沃·杜達梅爾(Gustavo Dudamel)。這位在國際上如日中天天才指揮家和他的“王牌軍團”的到訪,給國內以白發藝術家為主流的演出市場注入了強心劑。
杜達梅爾第一次進入國際視線是在2004年。他參加了向35歲以下選手開放的首屆古斯塔夫·馬勒指揮大賽。評委中的一員是芬蘭作曲家兼指揮家艾沙-佩卡·薩洛寧,時任洛杉磯愛樂樂團音樂總監。杜達梅爾彼時23歲,在比賽中指揮班貝格交響樂團也是他首次指揮一支專業樂團。
薩洛寧賽后評價杜達梅爾:“這個年輕人沒有經驗,但能在指揮臺上建立自信和權威。杜達梅爾并不關心學術權威,他關心的是音樂,那也正是我們關心的。樂團被他誘導,發揮出色。而他并不強迫樂團。”
杜達梅爾眾望所歸地贏得了大獎之后,在薩洛寧的提攜下,成功獲得了洛杉磯愛樂樂團總經理德博拉·博達的注意。她給了杜達梅爾嘗試指揮樂團的機會,杜達梅爾發揮出色。于是在聽眾、社會和樂師的齊聲叫好下,博達與杜達梅爾簽訂了為期5年的音樂總監合同,將在2009~2010年走馬上任。這也是近幾年來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國際樂團總監任命事宜。
如今,現年27歲的杜達梅爾成為了當今世界最為炙手可熱的指揮家之一,在薩爾茨堡音樂節破紀錄地連演五場音樂會全部滿座,超越了柏林愛樂樂團和維也納愛樂樂團等超級大團。在錄音工業界節節敗退之際,DG公司竟然逆流簽下了杜達梅爾,為他錄制了貝多芬和馬勒的大部頭作品。DG、Euroarts和委內瑞拉國家電視臺同時分別為他和青年管弦樂團拍攝紀錄片。
2007年底,杜達梅爾和他的委內瑞拉西蒙·波利瓦爾青年管弦樂團巡演美國洛杉磯、舊金山、波士頓和紐約。在卡內基音樂廳他們的演出令整個紐約震驚。大家意識到,杜達梅爾時代已經到來。
委內瑞拉的舉國體制“El Sistema體系”
杜達梅爾及其樂團的成功完全有賴于委內瑞拉一套獨特的音樂教育體系,叫做國家青年與兒童樂團體系政府基金(El Sistema)。這套體系目前囊括委內瑞拉全國25萬名學生,他們大部分都來自貧困地區。
體系的創建人是富有遠見卓識的教育家兼經濟學家何塞·安東尼奧·阿布列(JoséAntonio Abreu)。阿布列為這一教育體系注入了畢生精力,過去32年來在這個政治風云多變的第三世界國家不知疲倦地輾轉于10個職能部門之間,并在上世紀80年代的保守派和如今雨果·查韋斯的左翼政權下得以開花結果。
這位69歲的老人,仿佛就像從格林或者司湯達的小說中走出的活脫脫的男主角。他的朋友都將他比做一位修士,六根清凈,兩袖清風,長久地致力于屬于自己的烏托邦,培養一個代表理想社會的樂團。很快一個個有音樂天賦的小孩從這種土壤中脫穎而出。阿布列強調音樂給個人帶來的思想和靈性上的滿足,因此El Sistema體系培養出的孩子也都更具責任感和使命感。
El Sistema體系在委內瑞拉全國有246個地區中心,被稱為“nucleos”。2至18歲的孩童都能報名參加。委內瑞拉音樂教育體系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其無所不包的度量。兒童從拿到樂器那一刻便開始在合奏團中演奏,老師在教授孩子們如何做人的同時也教他們如何演奏音樂。教師們授予孩子們樂器,將他們分到不同樂曲的組別。孩子們每天接受2~3小時的訓練,從一開始便演奏家喻戶曉的世界名曲。
這一傾舉國之力訓練、培養和輸送音樂苗子的體系其實和中國體育的“舉國機制”體系不謀而合。
委內瑞拉全國1800名教師和超過600支樂團每年吸納著大量孩童,并根據個人的才能和抱負向國家級的樂團輸送好的苗子。地區中心就是“少體校”,上級中心就是“市隊”或“省隊”。其中最優秀的才俊進入到“國家隊”,也就是西蒙·波利瓦爾青年管弦樂團。柏林愛樂樂團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成員、現年20歲的低音提琴手Edicson Ruiz便是來自西蒙·波利瓦爾樂團。1999年,杜達梅爾成為這支樂團的音樂總監,調教出的聲音不僅激情四射,與同類青年樂團相比更是出奇地精致與均衡。
實際上El Sistema體系本身就像是一個宇宙,某種“全民宗教”,孕育著偉大的理想。阿布列的言詞中也時不時地蹦出神跡一般的詞匯:萬能、無所不知、永不知疲憊。
如何讓窮人的孩子演奏莫扎特
1975年,阿布列組建了一支國家級樂團,當時稱為委內瑞拉青年管弦樂團。那時委內瑞拉只有兩支國家級樂團,一支是委內瑞拉交響樂團,另一只是馬略卡交響樂團,樂團的樂師大多數都是歐洲移民。
最初,青年管弦樂團旨在為委內瑞拉青年音樂家提供集訓條件。但阿布列有更宏大的志向,他想組建很多類似的樂團,牢牢拉攏那些通常被認為是不可能欣賞藝術的群體的人心。阿布列說:“對我來說,首要的任務便是讓貧困人群也能欣賞到音樂。作為音樂家,我夢想著讓窮人家的孩子演奏莫扎特。為什么能演奏貝多芬和莫扎特的只能出自中產以上階級?音樂教育應該觸及到每個人。”
阿布列將音樂與經濟學聯系在一起,他不分晝夜地工作,即使1973年接受一次腸胃手術后,不能再飲用酒類,食物也必須是非乳制品和低脂肪,他依舊馬不停蹄。如今的阿布列骨瘦如柴,在委內瑞拉的高溫天氣下身著羊毛衫,可明亮的雙眸和微笑下是一顆奔騰的大腦,額頭微微凸起。
1977年,阿布列的樂團在蘇格蘭亞伯丁舉行的國際比賽中獲勝,委內瑞拉政府開始全資接管樂團。從一開始,El Sistema便是由社會福利部門而不是文化部掌管。從戰略上講,這一安排極其聰明,有助于該體系的長久維持,因為委內瑞拉的歷屆領導對文化重視程度不一,這種冷熱態度往往使其排斥一切前任設下的文化項目。
目前的查韋斯政權走的是大眾路線,力求反美,同時也是El Sistema體系最為大氣的資助方。政府不僅承擔了該體系全部2900萬美元的年度運作經費,更是從其他的基金中慷慨解囊。這一切都源于這個項目的定位,是社會福利和教育,而不是文化的上層建筑。
政府并不是El Sistema唯一的資助方。樂團目前的駐地是“通過音樂社會服務中心”,那是一幢高11層耗資2500萬美元的大樓,位于加拉加斯市中心。中美發展銀行為El Sistema斥資500萬美元,更將捐贈1500萬美元在全國各地營造類似的中心。一般情況發展銀行更偏向于貸款給基礎建設,諸如下水工程、公路和環保,中美發展銀行的不少中層干部因此反對贊助El Sistema的項目。而贊助事宜恰是銀行周密社會調研的結果。根據銀行的調查,El Sistema的參與者2/3來自貧困階層。如果將該體系和上學出勤率以及青少年犯罪相聯系的話,會發現El Sistema體系里學生的輟學率和犯罪率大幅下降,也就是說銀行每捐贈給El Sistema體系1美元,便能從社會保障獲得1.68美元的收益。
不過阿布列堅信貧困兒童需要的不僅僅是莫扎特和貝多芬,也包括最好的視覺藝術。他邀請來委內瑞拉最負盛名的兩位抽象畫家為中心做裝飾。中心內建有一個木制結構的1200座的音樂廳和一個400座的室內音樂廳,以及幾個音響效果極佳的錄音棚。一次,杜達梅爾率領青年管弦樂團前往瑞士盧塞恩演出之后,阿布列羨慕盧塞恩音樂廳大廳的花崗巖地面,他說服財政部將出口到巴拿馬的花崗巖系數回購,裝飾音樂廳外廳的地面。
阿布列的雄心壯志遠不止如此。在政府的扶持下,阿布列已經將El Sistema教材引入常規公立學校之中,計劃在未來4年之內建設遍布整個國家的基礎教育學校,并且將體系擴招一倍,達到50萬人。
El Sistema體系還將受眾的階層進一步下降,如今已經在三個城市招募了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童。在委內瑞拉之外,洛杉磯、愛丁堡和柏林已經仿效El Sistema啟動了社區的青少年樂團,樂器和教學全部免費,重在孩子參與。
不僅是他山之石
也許杜達梅爾的成名與El Sistema教育體系為世人所知幾乎同時出于巧合。但對于杜達梅爾和西蒙·波利瓦爾青年管弦樂團的了解,離不開對阿布列和El Sistema的認知。以杜達梅爾本人的言行舉止來看,他無疑是El Sistema體系的最佳代言人。
關于這位指揮家和這支樂團,近來中國諸多媒體已經競相報道,似乎炒起了一股杜達梅爾熱。其實杜達梅爾已經不僅僅是一個指揮,而且代表著一種21世紀古典音樂界的全新現象——一個來自發展中國家但卻能與任何發達國家抗衡的天才音樂家,一個成形中的卡拉揚或是伯恩斯坦。唯一能與其年輕和天賦以及成就相提并論的惟有中國鋼琴家郎朗。

但這又是兩個截然不同的故事。較之于郎朗的單槍匹馬,杜達梅爾擁有他的王牌軍團:西蒙·波利瓦爾青年管弦樂團。這不僅是個人的勝利,也是一個國家音樂教育體系的勝利。
回顧新中國建立以來的音樂教育界,從基層音樂教育到音樂院校的專業教育,一直舉步維艱。前者受經費所限,除唱歌識譜外,課堂很難激發學生的其他興趣點。音樂院校已經淪為爭奪功名利祿的大澡堂,上海音樂學院2007年的“鐘鼓獎丑聞”和2008年“董金平抄襲事件”僅僅是滄海一粟。而音樂學院教學歷來偏重獨奏和比賽曲目,指揮系學生畢業考試通常為指揮兩架鋼琴,對樂團的訓練只是在近年來才有所重視,且小有成就。例如中央音樂學院的交響樂學院拜胡詠言所賜成立于2006年。(讓人不禁詫異2006年之前該學院的樂團合奏和重奏教學難道是一片空白?)
而震驚世界的中國琴童大軍則大多只是兒童父母的一廂情愿,更多的是為了考級帶來的虛榮而不是孩子的音樂修養。這一千萬大軍最終養肥了音樂考級制度的主辦方,讓“開小灶”的音樂教師中飽私囊,而對提升全國的音樂素養和音樂綜合國力并無太大關系。況且針對業余琴童的音樂考級制度依然強調的是個人能力,而不是樂師間的切磋配合。
縱然,還有著郎朗這樣聞名國際的音樂家為中國的音樂界臉面增光,可郎朗勢單力薄,在樂團建設和指揮家培養方面,中國卻僅還在起跑線上。
雖然中國在競技體育方面有“舉國體制”的運作系統,但在音樂教育方面,類似全民動員性質的體系在中國并未成型。委內瑞拉同為發展中國家,以其全民音樂而不是全民娛樂為導向,兢兢業業躬耕20余年,終于為世界奉獻出了一支不朽的樂團和一位伯恩斯坦式的指揮。
除了參加“超女”“快男”“選秀”,中國的孩子還需要有更多的成長(成名)選擇。如今,許多國家紛紛效仿委內瑞拉建立全民音樂和為貧困地區兒童學習音樂創造條件,委內瑞拉給中國的啟示同樣發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