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頤
張賢亮的陪法場、楊憲益被關四年后突被提出照相——所有人都以為這是“死刑”的信號沒有想到結果卻是為無罪釋放存檔所用、高三學生朱正琳因讀禁書而鋃鐺入獄、藍英年被任命為牛鬼蛇神隊隊長,每天勞改前領著眾人嚎唱“我是牛鬼蛇神,我是牛鬼蛇神……”當年人們深信不疑全國傳抄的“總理遺言”竟出自一個二十多歲的工人之手、王蒙在1978年突然發現當年的“右派作家”現在一個個露出頭來“全——活——了!”…… 《親歷歷史》收有17篇有血有淚的文字,篇篇都是帶著“體溫”的歷史,值得珍重。
然而,我以為其中最為珍貴的,卻是葉兆言、費振鐘、萬方、嚴平這四位的述說。因為“文革”開始時,他們最大的才十三歲,最小的還不到九歲。“那個年代”中的少年兒童及其對少年兒童的影響,以前確實少有提及。
不到九歲的費振鐘那時在一個蘇北小鎮,也混進“革命群眾”去抄別人家。只是為了能吃一碗免費的陽春面,不想吃過面后回家才發現自己的家剛剛被抄,父母已帶著弟妹被趕出家門。更嚴重的是,本以行醫為業、年近七十的祖父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于是開始了無窮無盡的批斗、毒打、像狗一樣被拉來拉去的游街示眾。費振鐘幼小的心靈,充滿了恥辱感。剛剛十三歲的萬方在北京某女中上初一,同學中開始劃分“紅五類”“黑五類”,“黑五類”不能當紅衛兵、還不準進入教室,只能站在“紅衛兵”指定的地方?!凹t衛兵”在教室外畫了一個圓圈,隨時可以叫任何一個“黑五類”單腿站在圈內,聽從指令學豬叫貓叫狗叫。她是“黑五類”,提心吊膽,生怕喊到自己。這是初一學生的“階級斗爭”,而高年級的紅衛兵,則以“反對毛主席”“日本特務”等政治性罪名批斗、毒打某些家庭出身不好的同學了。南京的葉兆言剛剛九歲,抄家時把他的身也搜了一遍。幾天后,一個本來還是好朋友的同學在教室模仿他父母游街的情形,還說:“你爸是個壞蛋,你媽是個更壞的壞蛋?!逼渌瑢W也紛紛對葉嘲笑。不到十三的嚴平在北京上小學,馬上就要畢業,本來還是看抄別人家的“紅五類”,突然自己的父母也被“揪出”。于是互贈相片做畢業留念的小同學們立即要她還回照片,都把她送給自己的相片扔到地上用腳踢踏。她想保存同學的相片不還,意味著自己還是這個集體中的一員。沒想到同學們找到家門口高喊口號,要她還照片、要打倒她的父母,最后還扔石頭砸碎她家窗戶玻璃……
這個年齡的孩子,本應是最純真善良,充滿愛心呀!為什么會這樣?他們的回憶說明,這是從小進行階級斗爭教育的必然結果。費振鐘記得,九歲的小學生們在學校就要填政治表格,內有“家庭出身”一欄?!昂萌说母拍?,并非對人的人格的判斷,而是以階級的名義來論定優劣,階級成為是非善惡的標準,這是我進入學校讀書后就接受的教育和情感訓練”。所以,他后來寫作文揭發批判自己的祖父,結尾寫道:“我們和反革命分子費炳南的斗爭就是和國民黨反動派斗爭的繼續?!?/p>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