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琳：生命重于一切

嚴冬雪

“一個好的臨床醫生，要對臨床情況的特殊性產生警覺，意識到其中的不同尋常之處，并且有報告意識……”劉曉琳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

她穿著一件皮草小外套，鬢角別著一只鑲水鉆的銀色發卡，披肩的小卷發精心打理過，散發出幽香——這與半年前那位患者口中的“劉奶奶”判若兩人。

劉曉琳，阜陽市人民醫院兒科主任、質控辦主任，四年前“大頭娃娃”毒奶粉事件的揭發者，今年EV71手足口病首位上報者，乳腺癌患者。

“我給阜陽添了亂！”

面對《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這位現在被稱為“阜陽鐘南山”的兒科醫生的思緒再次回到了那個不尋常的2003年。

這一年的夏季，劉曉琳所在的阜陽市人民醫院兒科陸續收治了一批營養不良的兒童。他們都長著一顆顆碩大的頭顱，并有別于以往的病例，化驗結果顯示：他們都有明顯的低蛋白血癥。

蹊蹺！現在的生活水平這么高，怎么會有這么多營養不良的患兒呢？逐例詢問后，劉曉琳發現這些孩子都是留守兒童，由爺爺奶奶人工喂養奶粉，所用奶粉價格都只有正常奶粉價的一半。與此同時，孩子每月吃的奶粉量也是足夠的。

“這意味著，奶粉質量可能有問題。”劉曉琳對家長們道出自己的猜測，并開始動員他們去化驗奶粉成分。鑒定結果讓劉曉琳大吃一驚：蛋白質含量只有2%，只有國家規定的1/8，還不如米粉的營養價值！這在翌年引發震驚全國的“大頭娃娃”毒奶粉事件，人們紛紛把矛頭對準黑心廠家和工商、質監部門。

拿到奶粉化驗結果，劉曉琳與科里同事一起討論，氣憤之極。他們一邊將情況告知市防疫站，公布了57種不合格“黑奶粉”名單，一邊聯系阜陽電視臺做了一期節目。節目播出后，立竿見影，再也沒有“大頭娃娃”送過來。

然而劉曉琳沒想到，到了年底，“大頭娃娃”又出現了！娃娃們全身嚴重浮腫，小腦袋里的積水仿佛要從皮膚向外滲，好幾個孩子醫治無效，不幸身亡。

從2003年12月開始，隨著越來越多省市的劣質奶粉被曝光，“大頭娃娃”事件席卷了2004年的中國，并且，由于第一例曝光發生在阜陽，人們開始直接將二者連在一起，直呼“阜陽大頭娃娃”。

“劣質奶粉多產于浙江蒼南，不是阜陽產的。阜陽的孩子是劣質奶粉的受害者，我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卻受到了最嚴厲的攻擊，一時成為聞名全國的典型！”今年，劉曉琳在她的母校——蚌埠醫學院五十周年校慶作報告，劉曉琳回憶起當時的感受，難掩激動。“說實話，揭開了這個潘多拉的匣子，面對媒體鋪天蓋地的報道，作為阜陽的一員我深感委屈，甚至自責給阜陽添了亂。”勞累加上壓力，“大頭娃娃”事件后，她體重掉了10斤。

事態愈發嚴重，劉曉琳一邊忙于救治“大頭娃娃”，一邊還要配合紀檢部門的調查，以此決定事件如何處理。最后，“阜陽大頭娃娃”事件，令阜陽市上至市長、下至質監分局局長等多個部門的近20名官員受到記過、撤職的處分。

拿一份薪水干兩份工作的癌癥患者

劉曉琳現在回憶起當初的選擇仍不平靜，十幾位當地官員的處分給了劉曉琳莫大的壓力。劉曉琳提出了換個工作環境的想法，院領導們一合計，2005年1月，劉曉琳調任質控辦主任。

將劉曉琳調離兒科，是有多方考慮的。除了劉曉琳自身的要求，與劉曉琳同校同屆畢業的院長高學中和其他幾位院領導擔心更多的是劉曉琳的身體。1998年底，劉曉琳查出罹患乳腺癌，并于次年3月31日做了手術，三期化療后，她在床上躺了五個月，9月1日就又跑去上班了。自那之后，便一直跟以前沒兩樣似的，白天黑夜地連班倒。

這次調任，高學中以為，劉曉琳終于可以休息會兒了。但劉曉琳自己卻很快就反悔了。辦公室的工作相對清閑，看到“閑”字就會渾身不自在的劉曉琳又提出了申請，希望能在忙完質控辦的工作之余，回到兒科病房去幫忙。一來兒科收入相對低，導致人手少，但急診、危重病人又特別多，她去能幫忙；二來，她在兒科干了20多年，真要丟下專業去坐辦公室，她舍不得，也做不到。

接到這個申請，高學中無可奈何。身為同學，高學中很清楚劉曉琳的秉性，沒有人能拗得過閑不住的她，于是，院里同意了劉曉琳的申請，允許她同時去兒科幫忙，兼任第一兒科主任。“上了她的當啊！原本想讓她休息休息，結果工作量反倒成了以往的兩倍。”醫院黨委副書記、紀委書記李耀文說。

這位“出爾反爾”的兒科主任，拿著質控辦的一份薪水，干上了兩份工作，一干又是三年。

手足口病揭開：五個月的夜班

2008年3月28日，對劉曉琳來說似曾相識的一幕又發生了。

下午五點半，作為全院唯一一位堅持要求值夜班的科室主任，年過五十的劉曉琳又開始了她的一次夜班。重癥監護室里住著兩個病情很重的孩子，癥狀一模一樣：呼吸困難、紫紺、口吐粉紅色泡沫樣痰。

“這到底是什么病？為什么有肺炎癥狀，但在另外一些癥狀上又與肺炎相矛盾？”兩例危重病人讓她疑惑不解。但她沒機會多想，孩子的病情在半小時內迅速惡化。一個多小時的搶救后，兩個小生命相繼離開人世。

事實上，此前阜陽地區、包括劉曉琳所在的人民醫院，已經有過同類癥狀的病人；并且已經有過死亡案例。

劉曉琳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她已在這所醫院的兒科工作了26年，在此之前，他們對幼兒的肺炎搶救成功率達98%以上。一天倒下兩個，這絕不對勁！

剛從搶救室走出的劉曉琳，還沒來得及解除腦中的震驚和迷惑，迎面就碰上了浩浩蕩蕩的60多號人，將兒科大廳圍得水泄不通——這是死者家長請來的職業“醫鬧”。

隨后是一整晚漫長的糾葛。送走情緒激動的家長，已近零點，劉曉琳終于得以坐下思考。“手足口病”從腦中閃念而過，她開始上網查詢去年發生在山東臨沂的手足口病情況。但是，臨沂的那次，患兒有明顯的皰疹，且大多死于腦炎。而阜陽目前的病例，都是死于肺炎，也沒有皰疹癥狀。

繼續上網，繼續翻書……劉曉琳仍舊覺得：有可能是另一種腸道病毒引起的手足口病。29日凌晨，她給院領導打電話，說出自己的擔憂，院領導馬上指示：立即上報。

一夜無眠。離天亮還有好幾小時，劉曉琳一邊整理更詳盡的資料，一邊開始想上報的事情。“老實說，猶豫過。”劉曉琳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這一次，除了類似“大頭娃娃”事件的事后壓力，作為一個資深兒科專家、搞了多年業務的醫生，劉曉琳更擔心自己擺個“大烏龍”——搞錯了怎么辦？萬一自己的猜測是錯誤的呢？如果沒錯，會不會又給阜陽帶來一場未知的風暴？

但無論如何，孩子死了。“還有什么風險和壓力能與孩子的生命相提并論呢？”短暫猶豫后，她決定上報。忙到清晨6點的劉曉琳，馬上撥通了市疾控中心主任的電話。早上，疾控中心專家趕來，劉曉琳又和他們一起采集標本，開始準備逐級上報。

衛生廳、衛生部的專家先后到了，病情確診：由腸道病毒EV71引起的手足口病，傳染病。疫情發布后，全國各地相繼開始報告病例。許多原先被誤診的孩子，又從死神手中搶了回來。

自己的判斷沒有錯。對于劉曉琳來說，這意味著16小時工作制的日子開始了。4月21日，劉曉琳被抽調到阜陽市第二人民醫院(市傳染病醫院)擔任感染兒科主任，開始了在市人民醫院、二院兩頭來回跑的日子。沒有假日，沒有夜班白班之分，連軸轉。

4月26日，衛生部部長陳竺對劉曉琳評價道：“一個好的臨床醫生，要對臨床情況的特殊性產生警覺，意識到其中的不同尋常之處，并且有報告意識。劉主任對這次疫情的控制是有特殊貢獻的！”

就在3月28日接夜班之前，剛搬到醫院宿舍樓的劉曉琳正準備裝修新家，她自己畫了幅設計圖交給了工人，就上班去了。誰知那天的夜班，一接就是五個月。再次回家時，新家都裝修好了。

不照本宣科的劉曉琳

“作為兒科醫生，10分滿分的話，最起碼打8分吧。”劉曉琳說。劉曉琳生長在市人民醫院里，母親也是醫院護士。小時候，劉曉琳常躲在門診大樓的門口角落里，偷偷看醫生們忙來忙去。

1977年，劉曉琳趕上了恢復高考后的首次機會。在那年的高考志愿書上，她第一次鄭重表達了自己對醫學的向往——三個志愿全部選擇了醫學院。成績出來后，劉曉琳以高出錄取線60分的分數，被第一志愿蚌埠醫學院醫療專業錄取。1982年8月，畢業的劉曉琳被分配到阜陽市人民醫院，開始了一生的職業生涯。

第一個刻骨銘心的記憶發生在上班第二年。一個新生兒罹患化膿性腦炎，生命垂危，劉曉琳作為他的管床醫生，努力堅持治療了二十多天，娃娃的病情一步步的好轉。

眼看就可以出院了，不幸卻在這時發生。那天夜里，劉曉琳不當班，第二天早晨，她一到病房，就發現娃娃不對勁，腦出血！不要說在醫療條件極有限的1983年，即使是現在，新生兒腦出血仍是棘手的難題，患兒極易死亡，或留下嚴重的后遺癥。娃娃的家長得知情況后，愿意放棄治療，娃娃很快停止了呼吸。

看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救回來的孩子說沒就沒了，劉曉琳心如刀絞。到底錯在哪里？她不斷查閱各種文獻，找尋答案，終于在后來發現：在治療過程中使用的廣譜抗生素會引起新生兒體內維生素K的缺乏，而娃娃當時采用的是母乳喂養——正好里面也缺乏維生素K，最終導致了悲劇。而這些，在當時的教科書上并未提到。

這樣的病例讓她感受到，書本上的知識和實際表現可能有很大差距，她開始訂閱《中華兒科》《臨床兒科》等多種雜志，讀更多的文獻，接觸更多的病例。20多年后，在劉曉琳家的書房里，屬于她一人的書柜占滿了一面墻大小，里面擺滿了書籍。書柜最上一層，整齊地碼放著歷年來的兒科雜志，它們被主人按照年份用線精心裝訂好，靜靜躺在那里。

現在的劉曉琳最大困擾是找她看病的患兒越來越多。每次一進病房，都會馬上被病人家屬圍住。

“我只是一名普通的醫生，不是神。”劉曉琳說，病人們對她的追捧令她感到危險：病人增加那么多，萬一我腦袋一糊涂，治錯了可怎么辦？可劉曉琳又忍不住不去病房。無奈，她只能偷偷摸摸去沒有家長的新生兒無陪病房，摸摸娃娃們，安心給他們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