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中旭
他具備“資產階級”的賺錢本領,卻選擇了中產階層的物質生活,而他內心深處的精神家園,永遠停留在社會底層。中產對于他,只是一個“殼”
12月3日晚間,在留下機票錢之后,于建嶸一個人怒氣沖沖地返回了北京。
當天,這位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所研究員在某省的一個“三農”論壇上發言,呼吁“土地流轉”要謹慎選擇“路線圖”。
他認為,以重慶“股田制”為首的土地流轉改革,制度上存在著先天缺陷。農民以土地入股看似未來的好處多多,但在“龍頭公司”面前,農民只能是小股東。“把農民的命運放在大資本手上,風險太大”。
無獨有偶。經濟學家、北京大學教授厲以寧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專訪,闡述集體林地流轉時也曾表示:林農最好自己成立合作社,而不是以小股東身份加入“龍頭公司”。
在12月3日的論壇上,于建嶸的論調遭到在場的該省官員、學者的批評。
道不同不相為謀,除了自掏機票錢,于建嶸還決定放棄“出場費”。對自己觀點的正確性,他從未懷疑,中央在11月叫停重慶“股田制”,在他看來已經說明了問題。
中產的外殼
第二天一早,于建嶸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的時候,仍然余怒未息,直言昨日論壇上的主流論調,是侵占農民權益的開端。
一旁有朋友好意提醒他,不要與“主流”對抗,他不服:“哪怕單位開除了我,我也要說真話。我有房子,有車子,有穩定的收入來源,用不著犬儒主義。”
其實,于建嶸可以過上“資產階級”的生活。
在成為學者之前,他在湖南當過8年律師。早在上世紀90年代初,他就靠打經濟官司賺得200萬。
1995年之后,于建嶸的生活重心不再以賺錢為主。當初和他一同成為律師的朋友,如今資產早過千萬,出入都坐寶馬、奔馳;而選擇成為學者的于建嶸,在2008年的冬天,只是開著一輛尼桑陽光代步。
“錢不能缺,否則無法供養家人,也無法保持在學術研究上的獨立性。但我要更多的錢又有什么用呢?”于建嶸說。
他把家人安置在市內,自己跑到京郊的宋莊畫家村,花了12.5萬,盤下一畝宅基地。這個價格,在2001年的時候,顯得有些偏高,但他卻覺得自己占了便宜,理由是:農民把宅基地盤給他時,未設期限。
一般人會認為,這將讓于建嶸吃虧,因為農民可以隨時收回土地,12.5萬就要打水漂。但在畫家村小產權房糾紛轟動全國的2007年,于建嶸的農家院未起任何糾紛;相反,對自己與農民關系自信滿滿的他,還徹底翻修了一次,重整了自己的東書房。
2008年12月4日晨,于建嶸開上自己的“尼桑陽光”,從東六環邊接上《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拐兩個彎,駛入宋莊平坦的村間道路。步入他的農家院,左進走廊旁是3間臥室,他說“是留給前來坐而論道的朋友的”,社會朋友、畫家、有志于“三農”研究的青年人也可入住他自詡為“開放式的農家院”。
從左進走廊向北,于建嶸的農家院正房由兩部分組成,一間不大的臥室,臥室外連著起碼有80個平方的東書房,他自擬的東書房賦就立在墻上:可談經論道,又因以深究民情為首,故以別廟堂高深之南書房。
陳衛星、康曉光等一干學者都是他的座上賓。有時,他也會和康曉光因為學術觀點相左而爭執,嚴重的時候,拍桌子、甚至互相撰文反駁也不稀奇。
“只要我認為是對的,就一定會堅持。”于建嶸說。
苦難與堅守
讓于建嶸一直“堅持”的緣由,只是26年前的一個少年承諾。
那一年秋天,20歲的于建嶸大學畢業。4個死黨一起來到岳麓山云麓峰的黃興墓前立誓:做一輩子學問,報效祖國。26年之后,其他3人都做了官,“就算他們還有做學問的理想,但真正還在這個圈子里的,也只有我一個了。”于建嶸說。
上世紀90年代中期,已經坐擁200萬的于建嶸終止了律師生涯,開著自己的“馬自達6”周游全國。兩年之內,游遍了西藏之外的所有大陸省份。那個時候的于建嶸只有30出頭,意氣方遒的少年志向如何化為行動,連他自己都拿捏不準。
1997年后,于建嶸的人生方向開始變得清晰起來。那一年,他考上了博士,導師赫赫有名: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主任徐勇教授。徐勇建議他:學術界理論研究多,實證研究少,你可以朝實證研究方面努力。
徐君一席話,讓于建嶸茅塞頓開。1999年深秋,準備博士論文的于建嶸把實證研究的目標鎖定在南岳衡山北向的衡山縣白果鎮紹莊村。后來,于建嶸稱之為“岳村”。上世紀20年代,那里曾經在毛澤東的領導下,成立了湖南省第一個農民協會。
鄉村社會變遷的麻雀樣本,已有費孝通壁立千仞的《江村經濟》,但在鄉村政治千年演變上,始終是一個空白。于建嶸有志于此。
時任衡山縣委副書記的羅東海和時任衡山副縣長的付丹舟是于建嶸大學畢業后就認識的老友,作為重點培養的青年干部到基層任職。按理說,有當官的朋友在,會給于建嶸的調查帶來很多方便,但他1999年10月28日一到衡山縣城就對老友聲明:不需要任何資助,也不接受任何招待,更不要向下打招呼減免什么費用。
無奈之下,羅副書記和付副縣長中午自掏腰包給于建嶸接風,并對于建嶸自費調查表示不解。于回答:為了博士論文。老友不信,笑言:寫一篇博士論文需要這樣跑嗎?你認為我們沒有讀過書和寫過文章?聽到此言,于建嶸只好沉默以對。
“我能說什么呢?向老友炫耀,我找到了實證研究的新方向嗎?向老友吐露心扉,花上一天一夜講自己童年的悲慘經歷嗎?”整整9年后,于建嶸如此回憶當時的心情。
生于1962年的于建嶸,童年時代的經歷,一直被一場連著一場的政治運動左右。原本是共產黨游擊隊員的父親,在“文革”伊始突然變成了國民黨游擊隊的匪兵。父親被關,而母親、姐姐和于建嶸也成為了沒有戶口的黑戶。
“你能理解什么是黑戶嗎?能理解黑戶有多慘嗎?1957年戶籍政策出臺以后,不在戶籍地到處亂串的話,那叫盲流!抓住了就要被收容、遣返。” 于建嶸說。
母親帶著兩個孩子開始心驚肉跳的盲流生活,三口人以母親撿破爛為生。后來風聲日緊,母親沒有辦法,只好在1967年帶著孩子回到家鄉湖南永州,盡管三口人都沒有戶口,但希望家鄉能夠念在故人情分上予以收留。
現實與意愿背道而馳。于建嶸至今還記得,回到家鄉3年之后的深冬,一家三口回到家之后發現,棉被已經不見。從不敢和村里人沖突的母親沒法聲張,只好帶著姐弟二人四處尋覓。入夜,三口人凍得發抖,母親就讓兩個孩子鉆進草堆,勉強熬過了那一宿。
平日的白眼可以忍受,但棉被被盜,永州家鄉顯然呆不下去了。
流浪回城的于建嶸,在母親四處求人的情況下得以插班上學,卻又被女班長以“黑人黑戶”為名帶領同學強行拽出教室。拼死抵抗中,于建嶸唯一的一件外衣被撕破,成為他一生最不堪回首的記憶。
“非要我說理想么?”幾乎40年后提及往事,厚厚的眼鏡片仍然遮擋不住于建嶸提及往事的悲戚之色,“我后來知道,這是制度出了問題,因此我需要去深入考證。”
長達一年半,他幾乎吃住都在“岳村”人的家中。
不折腰
2001年12月,《岳村政治》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于建嶸聲譽鵲起。
學者李劍宏評論說:于建嶸博士以他豐富的社會學知識和高度的概括力,把諸多紛繁復雜的事件加以整理和歸納,概括出“三農”問題的征兆,邏輯嚴密,剖解得勢如破竹,令人無法反駁。
而時政雜志《南風窗》在評選2003年度十大公益人物時對于建嶸的評語則是:這種扎實的實證調查研究是國內諸多社會科學所十分缺乏的,這也使得于博士的研究成果在魚龍混雜、數量龐雜的“三農”問題研究論著中顯得格外珍貴。
福特基金會找上門來,問于建嶸是否有課題研究需要資金支持,如果需要,請寫一份申請,附帶一份詳細的研究方向說明。數年之后,當于建嶸再向福特基金會申請之時,研究方向說明已經可以省去,“于博士想做研究?好,需要多少?”很快,19.8萬美元匯到于建嶸的戶頭——后來于建嶸說“不怕被開除”,也正是源于此,他不愁沒飯吃。
2004年秋,于建嶸把岳村研究延展,就信訪問題專門深入研究并形成報告。這份報告馬上引起了上層的重視,以至于相關部門一位副主任看到于建嶸后非常高興地說:于博士,你可幫了我們大忙了!
原本并沒有修法計劃的信訪條例開始“大修”的研究,于建嶸理所當然地成為論證會上的座上賓。只是,于的發言,與相關部門的“需求”完全相反——相關部門希望擴大信訪權力,以利民眾上訪問題的解決;而于建嶸的建議是:取消信訪部門,或者大大弱化信訪功能。
于建嶸從此不再是該部門的座上賓,而他也顧不上其他,在信訪條例征求意見稿出爐之后致信總理,建議緩行信訪條例修改。
2005年初,修改后的信訪條例已然定局。國務院法制辦派車把于建嶸接去,由一位副主任親自和于建嶸談話,希望于建嶸以大局為重。于建嶸湖南人的倔脾氣發作,直到這個時候,他還在堅持自己的看法:廣開司法渠道,弱化上訪渠道。
這種清高的姿態,讓于建嶸失去了“升官”的機會。2007年3月初,受某部門之邀,于建嶸參加了該部門組織的知名學者培訓班。半個月的學習過程,事后看來并不那么乏味,于建嶸把剛剛拍攝的上訪村紀錄片放給同窗們看,林毅夫夫人陳云英當場落淚。
一年之后,謎底揭開,16人培訓班陳云英和清華大學經濟學教授李稻葵等15人分別當選全國人大代表、全國政協委員,于建嶸成為名落孫山的唯一一人。不僅如此,他還被告到了單位里,理由是:不好好學習,給同學放紀錄片!
社會底層的精神家園
就在去那個培訓班學習之前的兩個月,也就是2007年1月,于建嶸穿上黑棉襖,背上一個帆布書包,一頭鉆進了京城當時有名的上訪村——永定門東莊。他平時衣著就不考究,在采暖不夠好的東書房,黑棉襖也是他過冬的外衣,此時正好派上了用場。
開始是住大通鋪。他也不表露身份,只是說自己也是上訪戶。他操起湖南話,加上一副土里土氣的氣質,沒有人懷疑他。
上訪村里的人多以撿破爛為生,邊吃剩飯邊上訪。一些上訪專業戶還編了一字一淚的《上訪歌》。日子久了,人也混熟了,他開始拿出數碼相機拍照、拿出數碼攝像機拍紀錄片。上訪戶問他干嗎?他說留個紀念。
再過幾天,他盯上了上訪戶商老頭,除了跟著他一起去上訪,還要求商老頭傳授上訪經驗。商老頭說:行,但有一個條件,你不能再睡大通鋪,得跟我睡地窖。
于建嶸二話不說就鉆進地窖。
中間他也出去過幾次,因為一些學術會議需要他到場,但那一年的春節,他留在了上訪村。前前后后,總計在村里度過了40多個夜晚。他又一次計劃以實證的方法,來證實自己關于信訪的看法。
很多到了東書房的朋友,都看過這段紀錄片。曾經有朋友在看到一半的時候,突然對他說:你只是看起來生活不錯,實際上,你的內心深處,一直處在社會的最底層。
于建嶸問原因。朋友回答:你如果不是社會最底層的人,是不會在岳村一住就是一年多,在上訪村一住就是40多天的。因為你對那里太熟悉了,那就是你本來的生活。
2007年,受嶺南大講堂之邀,于建嶸作學術報告。報告之后的問答中,有人提問:你的研究與其他學者不甚相同,你扎根于社會底層,似乎背棄了自己所處的階層。
于建嶸的手指向講堂最后一排的一位女士:她是我姐姐,在廣州做保姆,從報紙上看到我來廣州,特意和雇主請假來看我。她處在社會底層,我也是。
“底層其實還可細分,我當黑戶的時候,就處在底層當中的最下層。”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于建嶸說,“我經歷過黑戶的生活,就沒有什么苦難不能忍受。”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搖椅旁邊的一摞新書中,日本學者三浦展所著的《下流社會》放在最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