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穿過夏天的時光

火車拐過這個彎后駛入了野花四溢的景象里。

我所看見的野花賦予了這片山梁一種特異的迷人的色彩和氣息。苜蓿紫色的花瓣輕輕搖曳在風里，油菜花起伏著它的一大片金黃的面龐；葵花靜靜地品味著日光在風里流動的眼神，野菊花則清唱著一支流傳了無數歲月的民謠，這民謠甜蜜而又憂傷。我想山梁上的野花，都在注視著火車轟隆隆地拐過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彎。它們的眼里，跳動著一叢叢明亮的火焰，使火車在它們的光焰中成為一個流動的神秘預言。我想火車在野花的眼中，肯定是極其緩慢的，它可能像一片長條的黑色的云朵，以一種深入時間內部的姿勢，探尋著身前身后的各種秘密和氣息。過去曾有過巨大的苦楚?未來可能會躍然于繁華城市的舞臺上?抑或只會成為一場傳奇傾城的流言?我想野花們的前世可能會是一頭矯捷的豹子，飛奔在深遠無垠的廣闊草原上。它們也許是感覺一直追逐的姿勢實在是太累了，所以選擇在此刻做一朵寂靜搖曳的野花，一朵在流云的陰影下，寂靜地翻騰著自己巨大心靈往事的野花，而別人卻永遠無法看到它們的心事。

夏蟲此起彼伏地鳴叫貼近了火車的窗口，鉆進了羈旅之人的耳朵，抵達他們此刻若隱若現的鄉愁里。河流曲曲彎彎地淌過山梁下面的一片平地，兩岸茂密生長的莊稼安靜得仿佛要開口說話。古老、憂傷。一種暗暗的清澈的氣息在莊稼地里流動，它拂過玉米的軀體，拂過谷子的額頭，拂過蕎麥的衣袖，向廣大的無聲的遠處掠去，仿佛一個精美原始的電影鏡頭。

許多年前的事情，此刻想起，依然像刻錄在碟片上的謠曲一樣清晰深刻。那時，我經常會在莊稼地里摘一些野菜，拔一些青草，這些野菜和青草，會出現在我家的碗里和那頭小毛驢的槽中。我喜歡吃那些野菜，它們清苦的滋味像少年時的暗戀和想念。少年時的暗戀是一個人導演的無聲的戲劇。它最美麗的地方在于能使一個少年在某個突然的時刻莫名地微笑或嘆息，那也許是他想起了某個女孩微笑的面龐或冷淡的眼神。而這樣的微笑或嘆息，長大后卻不可能常有了。青澀少年時的心思，便是像野菜一樣苦澀卻又綿長。而那些青草我有時卻并不想給那頭小毛驢吃，因為有幾次我騎上它的脊背時，它竟然把我摔下來了，甚至有一次我差點暈過去。雖然之后我狠狠地給了它一頓皮鞭，但心里的怨意還是綿延了那個漫長的夏季。可我知道，我的怨意難以深刻，因為它畢竟日日為我家勞作著，況且它還是父親最鐘愛的心腹呢。

鄉村的夏日里，一些少年像水草一樣瘋長在河流的各個隱蔽的角落里。少年們在河水中赤裸著彼此打鬧，夏季水中的清涼讓他們感覺到了透心的舒適，所以他們整日像水獺一樣在河水中游。少年們在那個年齡里的心思普遍缺少成熟后對事物冷靜的認識，等他們長大后再回頭想想，對那時在河水中放浪的深游就會感到很深很深的后怕。其實，光水底那一層厚厚的淤泥就足以構成對他們生命的威脅，淤泥其實就是一種實實在在的河妖，隨時會把他們拖到一個可怕的死寂的世界中。

在那個夏日長長的午后，我乘坐著一輛從異鄉緩緩開回故土的老式列車。它停靠的小站有很多很多，這讓我想到它仿佛是一臺調頻收音機。它停靠的每一個小站，都像是轉動它的旋鈕停頓下來的一個頻道。那個夏日午后，我仿佛是以一個火車旅行者的目光和思維，打量到了故土深處悠遠的風物，野花、河流、莊稼、少年，它們像一張鄉村民謠的老唱片，在長長火車的一個窗口上，孤獨地播放著動人的風情萬種的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