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麥餅

是月光，是月光，是月光麥餅！！糟了，碗敲了，鍋穿了，娘不打死我才怪！我發了瘋似的沖出門去，順手將板門帶上，發出巨大的關門聲。

窗外月光真暖，我又餓了，該到哪里去弄點吃的呢？

我老是處于饑餓狀態。晚飯結束后，我對娘說，姨伢，我還要吃。我娘扇了我一耳光說，你吃，你吃，你就知道吃，你還吃家里都被你吃窮了，你找你爹要去。我問娘，我爹是誰？他在哪里？我怎么都沒見過。我娘沒好聲氣地回答，你爹是鬼，在墳庵，你去墳庵吃土吧。我搔搔頭使勁想，我爹是鬼？他住土里？土怎么能吃呢？我又不是蚯蚓，再說，蚯蚓肯定比我白癡，吃的是土，拉的也是土，等于沒吃。

我跨出門坎抬頭看月亮。月亮又大又暖又甜，像一只燙麥餅高掛在稻草垛上；可是太高了，摘不到，所以沒機會吃；我最多只能爬上院子邊那堵石壘矮墻，蹲在藤蘿間舔舔葉子。葉子苦，只有羊和螞蚱才喜歡。我餓，順著石板路在村子里游蕩，身后跟著一群不嚎叫的狗，假如我不小心躺在青石板上睡著了，這群友善的狗會不會把我誤當食物吞進肚里？我不知道，因為我是個白癡。晚上的霧氣一團一團從村口灌進來，灌得眼前白晃晃一片，土莊的眼睛一定得白內障了，我想，我姥爺就是得白內障變成瞎子的。

我預備到村外自留地里挖生番薯吃，可是我迷路了，我怎么走都走不出土莊。到處是臺門、豬欄、茅坑、水井，到處都是艷麗的黑暗和沉睡的光明。既然土莊沒有出路，土莊就是一座古老的迷宮。我想我還是回家去好，家就是迷宮的中心，只有在中心地帶才有可能找到隱藏的食物。

我推開門，門虛掩著。媽早睡熟了，打呼嚕和說夢話的聲音能嚇走洞里的老鼠。娘是個樣子奇丑的寡婦，沒人會來打擾她，所以很安全。我是個出了名的白癡，自然比她更安全。她從不費心管我，她說我是水田里的蒲草，自己會長。娘就是這樣的人，即使發生地震，整個房子坍掉了她也懶得醒來。所以我盡可能放松地在屋子里四處走動，將長凳踢翻，將碗櫥里的飯鍬、菜刀拔得震天價響也沒事情。

我又忍不住抬起頭，我的頭太重，只有仰著才不累。屋頂漏了一個碗口大的洞，兩年了，還沒人修。月光從屋灶上的破洞里沉下來，棲到鍋上，怎么鍋里還有一只麥餅呢？耐叵我出去轉悠那當兒，娘又為我烙了一個？我趕緊拔飯鍬，不小心將一只碗帶出碗櫥，掉到地上發出好聽的“乒砰”聲。“三牛，三牛！”娘叫著。我蹲下去，“哦”了聲。“將灶臺上的貓趕走啊，三牛。”我應了聲“識得了。”娘就放心地繼續打呼嚕。我站起來，拿起飯鍬拼命戳鍋，麥餅是不是因為冷了才沾在鍋底啊？怎么老戳不上來？我加了三成力再戳，再戳。“啪咯”鍋穿底了，麥餅徐徐地漏下去，還原成了月光。是月光，是月光，是月光麥餅！！糟了，碗敲了，鍋穿了，娘不打死我才怪！我發了瘋似的沖出門去，順手將板門帶上，發出巨大的關門聲。

“三牛，三——牛，你個討債鬼！”娘在屋里驚坐起來，發出豹頭一樣的嚎叫聲。

我頭上頂著一輪暖暖的月亮，身后跟著一群不叫喚的本地狗，撒開兩腿，在石板路上飛速跑著，跑進霧里，跑進艷麗的黑暗和沉睡的光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