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水車

踏水車是我們家鄉從前年年必干的一種農活。它或為灌溉，或為排澇。引水灌溉是很舒心的事。三五人一架水車，手把扶杠，腳踏車拐，一步一踏，不緊不慢。聊聊柴米油鹽，泄泄哀怨煩惱。眼看著水在壟畦間游動，心想著苗在田地里生長，甜絲絲，喜滋滋。家鄉在長江邊上，低洼得像盆底，黃梅季節，只要老天嘩啦嘩啦個半天，農田便一片汪洋，但鄉親們不走不棄，說是根在這兒，硬是踏著水車排澇，與老天較勁。所以我們家鄉的踏水車，幾乎只為排澇，感覺是緊張而豪邁。

水車有大小，車轱轆上有三至五拐，需三至五人同踏。踏久了，車拐扶杠光潔潔滑溜溜，叫人摸了想再摸愛不釋手。我們一幫小伙伴懂得踏水車就是保莊稼保性命，十來歲就積極擠進排澇的隊伍，但不是哧溜從前面竄出，摔在地上，就是哇呀吊在扶杠上，任轉動的車拐敲打著腳背，烏青塊留在腿腳上。但沒一個孬種，沒人叫苦喊痛。當時的心態，一是不想丟臉，二是讓父母去休息，他們太辛苦了。隨著年齡的增長，技術的熟練，覺得硬邦邦的車拐也變得溫潤柔和了。

踏水車排澇就是與老天抗爭。老天無情，沒日沒夜地下個不停，人們就又緊又急牛著干。全是大人“上崗”，而且都是漢子。威武啊，一字排開，六架水車；精神啊，腳步不停，三十條漢子。他們頭戴箬帽，肩搭毛巾，渾身淌的，是汗是水，無人顧及。他們神情專注，心是明鏡：跟老天比賽，贏得個好收成，讓老婆孩子有吃有穿的。喝一口老婆孩子遞來的粥湯，雖是稀薄照人，卻是精神陡增。他們使勁地踏，轱轆飛快地轉，腳板在車拐上敲著，噠噠噠噠，有力有律，好像馬群在奔騰向前。一時間，只見掛在河岸上的六架水車像六條臥龍，翻滾戲水；車板舀著滿滿的水，嘩啦嘩啦爭先恐后地躍現車頭，把水倒入港汊，流向長江……漢子們望著港汊里的水被他們攆著追著，狼狽逃躥，樂開了懷：“老天，你輸了！”無比歡快，無比豪邁！

我長大了，每次放假回家，都躋身于“漢子”的行列踏水車排澇。感受相同的是不屈不撓依舊，感受不同的是一年比一年輕松，一年比一年贏得漂亮。

離家幾十年了，總忘不了踏水車，這次返鄉想摸一摸那臥龍，當年的“漢子”劉老伯笑呵呵地說：“你去博物館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