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他,中國當代藝術可能跟現在我們看到的很不一樣。我的生活也因他而改變,如果不是他收藏了我的作品,我甚至供不起一座房子
本刊記者 李宗陶 發自上海
將中國藝術推上國際舞臺

除了大量的孫中山頭像,雕塑家曹崇恩的工作室里最近多出兩尊:一尊是達摩,另一尊乍看有點像去掉胡子的達摩——烏利·希克,中國當代藝術短暫歷史的西方見證人兼最大收藏家——從1985年起開始零星收藏,至今已擁有200多位藝術家的2000件作品,包括油畫、裝置、影像和雕塑,尤其是他們的早期作品。
“希克是最早的,也是當時惟一的。”上海現代藝術館館長陸蓉芝說。
關于希克的影響力,當年聚居在北京畫家村的藝術家們喜歡傳這樣一個段子:有一天,希克去一位不知名畫家的窩看作品,畫家的狗狂吠并且作勢咬他,希克沒看成,所以這畫家至今默默無聞。
希克的收藏目的一開始就與眾不同:他想通過收藏的作品來記錄這段歷史。也許,正是這種壓倒性的高度與視野,奠定了他的江湖地位。
他有時會說起意大利梅第奇家族——當年佛羅倫薩眾多畫家和雕塑家慷慨的資助人,這個家族改變了佛羅倫薩的氣息,使它變成歐洲的文化中心。
藝術家周鐵海曾在帆布上借駱駝先生抒發胸中惡氣:當代藝術的教父教母們,不遠萬里來到中國……但他也畫過希克位于瑞士家鄉的那座湖心小島。
1998年,希克創立的兩年一屆的“中國當代藝術獎”(CCAA)被稱作中國的“透納獎”(注:英國最前衛、也最受爭議的現代藝術獎)。擔任評委的國際知名策展人和藝術家們評出首屆大獎得主周鐵海,這個獎,將他推向一個更開闊的舞臺。
“如果沒有他,中國當代藝術可能跟現在我們看到的很不一樣。我的生活也因他而改變,如果不是他收藏了我的作品,我甚至供不起一座房子。”周鐵海說。
2000年的蕭昱,2002年的顏磊,2004年的徐震,以及獲得其他獎項或提名的林一林、謝南星、楊少斌、盧昊、蔣志、鄭國谷、楊福東、宋濤、張培力、王興偉、王音、章清等一批人從此“上了名單”,步上坦途。
曹崇恩的女兒曹斐也拿到過這個獎,2006年的“最佳年輕藝術家”。希克認為她的裝置藝術和影像作品“很成熟”,“反映了中國南部廣東地區很多社會現象”。每個藝術家都相當看重希克的評語——CCAA的評委每屆在變,但評委會主席希克不變。

2008年的大獎頒給了1972年出生的劉韡,艾未未榮獲終生貢獻獎。而那些今天頻頻出現在各大國際拍賣會上的耀眼的名字,無不一一記錄在2005年亮相的希克個人收藏圖冊《麻將》上。
正像中國導演盯著三大電影節、中國文學家念叨諾貝爾文學獎一樣,中國藝術家也一直渴望著出現在威尼斯雙年展和卡塞爾文獻展這樣的國際大展上。正是通過當時的瑞士駐華大使希克的“幕后操縱”,中國藝術家得以首次大規模地在西方大展上亮相。他早早地將蘇黎世美術館館長哈洛德·塞曼邀請到中國,讓他領略到中國藝術的力量。這次訪問結出了豐碩的果實:19位中國藝術家于1999年參加了由賽曼先生擔任總策劃的第48屆威尼斯雙年展(共有102位藝術家參展)。塞曼將中國藝術家拆散,讓他們與西方藝術家“同臺演出”。也許,說中國當代藝術從此成為國際藝術的一部分有點夸張,但這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標志。
捕捉到中國藝術家的自我
1979年,烏利·希克作為瑞士一家電梯公司的副總裁第一次來到中國,參與改革開放后第一個中外合資企業的商務洽談。那時的北京,街上沒人打扮,沒有珠寶和香水;晚上8點之后月冷燈稀,行人很少;希克,作為一個外國人,不能單獨訂賓館的房間……這一切,讓這位前瑞士國家劃船隊隊員覺得陌生又有趣。然而他從沒想過,在這個遙遠的東方國度的一次旅行將徹底改變他的生活。
當時他已涉足藝術品收藏,內容多是西方古典或當代作品。“我年輕時也喜歡歐洲經典繪畫,但成年后,當代藝術表現出來的巨大能量更讓我著迷。”初到中國,他也看到當時大多數藝術家還是處于對西方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的模仿。當他偶然看到中國年輕藝術家的作品時,他一下子被那種原創的、野性的力量擊中,他捕捉到了他們的“自我”,他改變了投資方向。
先后擔任駐中國、朝鮮、蒙古大使的履歷,大大地拓展了他的視野與興趣。有一陣,他對基于不同概念而生的文字產生興趣,遇到田偉的作品(用書法表現拆解為英文字母的漢字)也許是一個機緣。他開始研究中國書法,能寫出阿拉伯字母表,雖然字母總數不超過30個。

他可能比政治家更早體會到全球化的內涵。對確實存在的東西方的身份問題,他已經喪失討論的興趣:這是中國人的還是外國人的?或者二者都不是?烏利·希克,是一個保留了西方身份、長期呆在中國的人,他更感興趣的是自己的橋梁作用和由此衍生的一系列工作。
2005年,希克在嘉德秋拍會上以1012萬元人民幣拍下了陳衍寧“文革”時期創作的油畫《毛主席視察廣東農村》,豐富了《麻將》。希克對過程的解釋暗示了這是一場友情客串。“拍賣價格我們又能相信多少?也許它們并不能反映市場。畫廊價格似乎可靠一些。”他在另一場合說。
他清醒地看到:“藝術和文化領域的全球化,確實能給一流藝術家帶來財富和多種可能性,但對于二三流的藝術家,不可避免帶來混亂。面對太多來自西方的輸入,面對海量信息,藝術家必須先甄別、歸類、解讀,然后才能運用它們。而要做到這些,藝術家必須要思考、必須去學習、必須花時間、必須努力工作,這是慢工而非速成。許多藝術家會放棄,因為他們不想經歷這個看似漫長的過程,他們停滯不前,或者什么都拿來用。”怎樣才能過這道坎呢?希克的答案是:專注,堅定不移。
當越來越多的藝術家投身于現實批判,大量面目相似的作品出現了。此時希克又會發出先知一般的聲音:“我們經常看到許多作品只是反映了某些現實,我希望藝術家們能走得更遠一些,去分析現實而不僅僅是表現現實。我看過許多反映城市空間被毀壞的作品,但是否值得展出眾多相似的作品?我希望他們能超越一步,創造好的藝術。”
希克的中國當代藝術之旅還在繼續,與后來涉足中國當代藝術收藏的外國人不同,他不僅收藏,而且深入研究。左右他購買的只有一個人的眼光:他自己的。他轉手的記錄至今沒有出現。
33年來,他保持這個姿勢,走走看看,挑選放棄,尋找驚艷,發掘人與作品的深度。他的《麻將》名單會很長。他的好奇心保養得相當好。他好像總在問:下一個,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