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我一直驚訝于自己的頭腦,它是那么紊亂、感性、易變。對于同一件事情,我的腦子時常發出兩道相反的指令,右腦明知道這樣做正確,左腦卻在不由自主地指揮:那樣做、那樣做!有時候,我還會生出一些令自己十分羞愧的想法,盡管每一次我都試圖用正確的想法壓制它,但那種異端的念頭卻一直無法完全被覆蓋。我曾經把這種狀況向一些朋友描述過,他們都深感好奇。盡管他們的頭腦也會發生類似的情況,但像這么強烈的對抗卻并不多見。因此我常常對自己很悲觀,甚至會懷疑:如果這樣的狀況持續下去,會不會發展成精神分裂癥?
真正對生命的悲觀是從10年前開始的。1997年3月,我和朋友張民在房間里聽音樂,記得那是竇唯、張楚、何勇和唐朝樂隊在香港紅館演唱會的VCD。那是我不止一次觀看的碟子,每一次播放,我都要把音量加大,讓地板震動起來。其時張民剛從日本留學回來,一年不見,兩人邊看碟子邊敘舊。在中途,我拿著一個玻璃杯站起身來,想去倒開水。剛走出兩步,我突然發現自己四肢僵硬,無法動彈。然后,電視機和房間里的物體在扭曲變形,自己的下巴越拉越長。我叫喚:張民、張民!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奇怪的是,當時我的腦子很清醒。我萬念俱灰,心里默默地重復20多年前就說過的話: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很快,我的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在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站在了樓底的走廊上,旁邊是張民和幾個鄰居。我一時回不過神來,茫然四顧:我怎么會在這里?你們在干什么?同時,我感到渾身疲軟,腦袋像被猛烈搖晃過一般疼痛。而旁邊的朋友一臉緊張。很快,我被送往醫院,檢查、打針、吃藥。兩個小時后,從單位匆匆請假趕來的姐姐叫了一輛三輪車將我送回宿舍。
醫生告訴我,我的腦子過于虛弱,受不得刺激,以后不能喝酒、吃辣以及過分生氣,并且每天都要按時吃藥。但很快我就忘記了醫生的囑咐,我喝酒、打牌、熬夜、與人賭氣,時常自作主張地減少藥量,甚至短時間地停藥。在這十年中,我還暈倒過幾次,每一次暈倒之前,我都暗暗地對自己說:要死了,要死了。可是和第一次一樣,幾分鐘之后我又蘇醒了過來。稍稍幸運的是,我基本上是在睡夢中暈倒,只在大庭廣眾下暈過一次。那是在某單位的年終飯局上,我因為曾替該單位做過點事情而被邀請參加。當天正好是我搬家,身體十分疲憊。到了飯店,才跟朋友聊了幾句,就暈了過去。醒過來后,當時還在該單位工作的女友把我送到了醫院。后來聽朋友說,那天晚上除了我暈倒,還有一個職工喝酒多了被送進醫院,在場的某領導竟然說:怎么這么倒霉啊,碰到這樣的事情!
藥物的副作用是明顯的,第一種藥能讓人在做事情時偶爾會走神。和朋友聊著聊著,就不知道朋友上一句說的是什么了。換了一種藥后,原本濃密的頭發漸漸稀少。這是永遠無法令人完全滿意的事——你要從死亡身上借貸,死亡自然要從你身上提取利息。
而我在慢慢改變。
理由很簡單:一個人見慣了死亡,經歷過死神的造訪,他沒有理由不堅強起來,如同雨過天晴,悲傷的陰霾中透出樂觀的陽光。
更重要的原因來自親人的勸導和美好的書籍。
這個世界上,勸導的方式有千萬種,其中一位長者的方式令我畢生難忘——在我最消沉的那個冬天,他出現在我身邊,沒有多余的話語,只是遞給我一本薄薄的書。
他離開后,我一直沒有翻閱那本書,直到有一天,我百無聊賴地將它打開,才發現里面夾著一張寫滿字跡的稿紙。紙上記錄著這樣一段話:所羅門王夢到一位智者對他說了一句話,這句話可以使人在平步青云時不忘乎所以,傷心失意時悲觀絕望,而是始終保持寵辱不驚、平和淡泊的心態。奇怪的是,所羅門王醒來之后,卻怎么也想不起那句話到底是什么。于是他召來幾位最有智慧的大臣,要他們幫助他把那句話想出來。幾天后, 幾位大臣送來了他們的答卷:“一切都會過去的。”后來,所羅門王把這句話刻在一顆大鉆戒上,作為自己的座右銘。
讀完這個故事,我抬起頭,窗外干枯了一季的樹木已冒出了新芽。
是啊,生命中總會有波峰波谷、潮起潮落,無論苦痛多么深重,只要我們懂得自省、拼搏,以平常心對待它,它都會過去的。
對于那位睿智的長者,我將終生感恩。
從一本童書里,我讀到了一個叫包利民的人寫的故事——
一個山里的男孩在讀小學五年級時不小心摔進山溝里,從此失去了雙腿。他悲痛欲絕,變得暴躁易怒。父親不知該如何安慰他開導他,便給他編了一個鳥籠,里面養了一只美麗的小鳥,期望能讓他忘掉現實的殘酷。
那天,男孩坐著輪椅上看著鳥兒在籠子里蹦跳,想到自己再也不能走路,便激動地從籠中抓出鳥兒,待父親發現時,他已將鳥兒的兩條腿用刀割斷了。
過了些日子,男孩忽然聽見那只鳥的叫聲,他忙把輪椅搖到院子里。籠子里,那只鳥靜靜地斜臥著,在父親的照料下,它的傷已經好了。他有些后悔,鳥兒失去雙腿,永遠無法飛翔了。
父親看了看他,一言不發地打開鳥籠,用手捧出了那只鳥,用力向空中一拋,鳥兒飛快地扇動著翅膀,搖搖晃晃地飛了起來。他有些驚訝又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等待著它轟然墜地的一刻。然而鳥兒沒有墜落,它飛出了院子。進入樹林時,用小嘴緊緊地銜住了一根細細的樹枝,合攏翅膀休息。過了一會兒,鳥兒恢復了體力,飛出了林子。他又涌起失望之情,如果找不到樹,鳥的命運依然是跌落。果然,幾分鐘后,鳥兒跌落在村子外面的懸崖邊,他趕緊說:“爸爸,我們把它帶回去吧!”父親抱著他向鳥兒走去,待他們走近,鳥兒已經滾落下懸崖。他的眼神黯淡了,眼淚流出眼眶。忽然,父親說:“快看!”——那只鳥從懸崖下面扶搖直上,融入到遠方的天空中!
從那以后,他不再消極絕望,因為他知道,沒有腿一樣可以飛翔。
從這個故事里,我得到很多啟發,而當我把情節轉述出來時,很多朋友卻哈哈大笑,認為那不過是作家的虛構而已,真實生活中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奇跡。在故事的真實性與朋友們的反對之間,我曾一度搖擺不定,直到親眼看到發生在老家的一件“奇事”之后,我才堅定了自己的看法。
去年下半年,村子里的一個男青年在突然患了一種怪病,全身皮膚腐爛,時常拉稀,在鎮里和縣里的醫院多次治療,花了不少錢,卻不見好轉。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必死無疑。就在他和他的家人完全絕望的時候,一個趕來看望他的朋友說,我替你出錢,繼續治,市里治不好,去省城試試。于是不由分說地將他送往省城。在朋友的幫助下,他逐漸改變了對生活的悲觀看法,除了按時按量吃藥,以樂觀淡泊的心態與外界聯系,還嘗試著進行一些力所能及的身體鍛煉……現在,他已經完全康復,前幾天我回老家,還在村道上與他相遇!
看來,死亡的故事,并非總是那么令人毛骨悚然。死亡的話題雖然沉重,但沉重不等同于消沉。因為沉重,人們才會認真;因為死的存在,人們更知生的可貴。盡管死亡的陰影無處不在,意志堅強的人們仍能擁有一片自己的藍天。
想到這一點,我凝結多日的眉頭開始舒展開來。
選自《廣西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