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向下

多年來，我的生活趨勢總是向下。有時是身體，有時是心態。本真的生活，純粹而寧靜。站在陽臺，看街上的行人和穿梭的車輛，流水一般，如生活，有順流，也有逆境，更有交叉的十字。

夜晚，每每有刺耳的鳴笛，攪擾了寧靜的睡夢，有時還伴隨有一聲悶響。越是到了這個年齡，越是缺乏夢想。每次跌倒床上，很快進入睡眠狀態。所謂一覺睡到自然醒，對我只是一種參照。在做人做事上，坦然是我的最低標準。老祖母時常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現在想來，老祖母的話很是在理。夜深人靜的時候，任何聲音都會因夜的寂靜而顯得尖銳，有時是囂叫。我多次被尖銳的囂叫吵醒后，開始專心于搜索囂叫之后的悶響。經驗告訴我，悶響之后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辦公室的窗戶面對正街，有時，“吱嘎”一聲剎車，緊接著是“嘭”一聲悶響，我會迅速拉開窗戶。我不是好事者，但卻改不掉好奇的習慣。夜晚，尤其是后半夜，當一聲銳叫叨擾了我的睡眠，我便無法入睡了。前天凌晨，少有的悶雷，讓我以為附近拆遷的城中村發生了什么意外，這是睡夢醒來的瞬間抓狂。當然，隨之而來的疾風驟雨讓我從驚懼中緩過神來，手心的虛汗和額頭的水珠，在暗夜里開始蒸發。我起身，拉掉家里的電閘，我擔心在電閃雷鳴的夜晚，會發生什么不可預知的意外。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大概就是這感覺。在白晝，那些聲音反而變得可愛了，輕微的、柔和的，如嬰兒吃飽喝足了，面對天花板，咿咿呀呀，自尋開心。

一次和朋友在酒吧小聚，凌晨回家。飄了幾星雨，走在路上，空氣清新，有泥土的味道，是新洗過的香，像鄉間深翻過的莊稼地。我一個人走著，燈光瀉落，將我的身影拖著，一會兒長了，一會兒短了，忽而身影移到身后，忽而移到身前。隨形而走。說實在的，這么晚了，一個人走著，四周清凈，的確有些孤單。前面一個揀破爛的，扛了一個蛇皮袋子，慢慢悠悠的，我有些擔心了。我不由加快了腳步。與他錯過之后，我還時不時回頭看一眼，怕他從背地里過來。好在他專心一意地在垃圾箱里找尋自己需要的東西。我放心了，又一次放慢了腳步，呼吸新鮮的空氣。

偶爾仰望天空，看飛鳥翱翔，流云輕掠。在向下生存的同時，這是一種少有的向上的生活姿態。早晨醒來，賴著不想起身。原計劃趁著周休去爬山的，卻因昨夜的一場急雨，改變了行程。忽然聽到熟悉的鳥鳴，是布谷鳥的聲音。布谷鳥的婉鳴大約只在春天最為真切，“布谷、布谷，布布谷谷”地叫著，很是美妙。兒時在鄉間，躺在廈屋里，聽院中樹上布谷鳥聲此起彼伏，這是在鄉間聽戲曲之外，最美妙的樂音了。從布谷鳥的鳴囀里，能感受到清新、恬淡和永恒的力量，也能感知大自然內在的聲音，一種悅耳的、無意識的的聲音。布谷催春，布谷鳥鳴的時候，春天就在麥田里節節拔高了。

我未曾穿衣，伸手推開窗戶，卻看不到布谷鳥的身影。從聲音的遠近和方位，我判斷出布谷鳥是棲落在小區南邊的泡桐樹上。泡桐樹成材快，好栽植，也許在秦嶺以北適宜其生長的緣故，關中道上最為常見，只要有樹木生長的空地，總少不了泡桐的影子。小區的泡桐樹大約有10來株，樹干粗壯，樹冠闊大，想必是未曾因小區開發而遭刈割的厄運。正是泡桐開花時節，滿樹的桐花，一嘟嚕一串串，密不透風，壓得樹干彎下了身子，形成傘狀的花冠，連春日也顯得沉實了許多。布谷鳥隱身在花冠里，一聲聲催促春天的來臨。

不去爬山，我便多了幾分慵懶，躺在床上，似醒非醒，再次起來，已是9點多了，人聲嘈雜，布谷鳥卻悄沒聲息了。這鳥也是怪異，總喜好早早地起來，難道不是催春，而是催促人們早起呢？躺在床上，還想著布谷鳥的婉鳴。我一直以為布谷鳥是吉祥鳥，它給我帶來的是內心的和婉。希望布谷鳥繼續歌唱鳴囀，把抑揚頓挫的啁啾，送入我靜寂的房屋，灌滿我的耳鼓。太陽透過窗欞照在我的臉上，像往日一樣微笑著。

小區附近有一處高檔別墅區，有人家養了鴿子。那些白玉一般的鴿子總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成群低翔，仿佛潔白的玉蘭花，一朵，兩朵，三朵，綻放在蔚藍的天空。低翔是一種姿態，是一種心境，讓人既看不到它們好高騖遠的野心，也看不到它們灰頭土腦的低徊。更多的時候，我在尋找兒時的記憶，它們似乎從我的生活中走遠了，像歲月一樣，不斷給生命添加蒼老的同時，也不斷吞噬著我內心深處的青春印痕。

或許是一種情緒。我總想在歲月的印痕里尋找一份安逸，畢竟，那段日子遠去了，它在我的內心深處結成了一處精致的疤痕。我厭倦煩囂，但當都市的喧囂不斷逼近的時候，一切也就注定要發生。窗外的林樹綠意蓬勃，就像人的消亡一樣，任何自然的力量也無法阻擋它衰老的進程。草木榮枯，死生契闊。透過林梢，遠遠看見民工在拆遷房子。推土機突突響著，鏟起陣陣塵灰。我不知道村子的人搬遷哪里了？他們的去向與我無涉，我唯一關注的是村子里的菜市場和那些與我早已“熟悉”的陌生菜農。

樹葉凋敝的時候，預示著一個季節的終結和另一個季節的降臨。這個季節是寒涼的，它便以向下的姿勢來完成，或者告知。樹葉下落，空氣下沉，人的心也沉潛在往日的故事里。一片樹葉需要我們耐心去傾聽，它的每一輪綻開到終結，都是隱喻。回味無窮的落葉拉近了我們與自然的距離，它也呈現了一種可能，也就是證據不是都發生在你所推理的現場。但它至少能提供某些有用的參考，尤其在冬日，落葉帶給我們溫暖的時候，那種與季節的參照才更顯出少有的實用。虛幻的、口頭的、牽強的、虛偽的，只是對實在的褻瀆和玷污。我想尋找一種突破，尋找一種內心穿越的甬道，從這個季節穿越另一個相同的季節。承諾往往是死的，我們之所以承認它是活的，無非是對它的幻想，更多的是在多次體驗之后的絕望。話語有時難免讓人感到不安，因為話語所具備的雙重性和超目的性，給了人某種暗示。直白是一種坦率和隨性，但率性也只是相對的。所謂的直白，在話語背后所暗含的意義，需要琢磨，因為它的顯像更具欺騙性和殺傷力，如一把軟刀子，直刺人的要害。人們只有在外人不知的內心活動時，才會放下一切偽裝，承認自己的真實想法和目的，而更多的時候，也就是在外在的表現上，過多的使用欺騙性的話語塑造一個與自己不相符的形象，在人際關系這個舞臺上盡情表演。這樣的表征更多的呈現是向上，那么，姿態呢？內心呢？

我幻想自己成為一只飛鳥，在無邊的暗夜里翱翔。身體旋沉的同時，姿態永遠向上，并不斷攀升。

左眼滄桑

幾天來的大雨，終于蕩滌凈城市的天空。陽光在綠樹和樓房間閃射出紅彤彤的光芒，在不遠不近的街道上空，懸浮著輕紗一般的晨霧。同樣漫不經心，同樣充滿快樂，城市的安寧，讓我有心情來反思并拾起記憶的碎片。打開窗戶，眼前的高樓阻隔了我遠眺的視線。一切是渺遠的、靜止的、散漫的，遺落在身體的各個部位。

生活就像賽場，我們即使輕舞漫步也會汗流浹背，當我們意識到不能敏捷如常地沖刺在賽場，自然是比較糟糕的預示。抬頭間，看到輪滑少年瞬間一閃而過，會勾起我們往日的點點滴滴。這些時刻，也許讓人心酸，但誰都躲不過。既然如此，倒不如笑對一切。在一個冬日的午后，我去環城公園獨自散步，見一舞大刀老者，穿一件單薄的夾襖，據說那個老頭后來感冒住院了。之后，我再沒有見他在公園里舞槍弄棒。我知道，那是他在使強逞能，強撐青春。說實在的，曹操的“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也不過是梟雄對自己未竟事業的喟嘆；老廉頗也只能用“尚能飯否”來給自己提氣壯膽，何況我們這些庸常凡人？

變老的標志還有一個，那就是平靜的腦海被笨拙的舉止、被羞赧、被無話可說的痛苦意識所占據。當一個人體會到力不從心的時候，感到意識在顛三倒四的時候，他必然老了。我習慣在周末回到鄉下去看父母，和父母有一搭沒一搭說一些不相干的話。偶爾說到村上的某某死了，我心里就會一顫。他也許去了還好，癱瘓了多年，倒不如早早地解脫地好。不要以為我心太殘忍，我們是一群相似的人，對悲涼懷著同樣矛盾的情緒。一個活受罪的人，倒不如選擇離開來得更痛快、更干脆。鄰家的張大爺，因腦溢血落下半身不遂后遺癥。吃飯的時候，菜汁飯湯將胸前的衣襟打磨得如一面光滑的玻璃板。張大爺脾氣特別大，他經常給子女置氣。子女又各自成了家，兒媳婦看著討嫌。他就自個兒生悶氣。生氣的時候，他的嘴歪到了脖頸。他錘打自己的雙腿，掐自己的胳膊，他對自己懷著巨大的“仇恨”。當母親告訴我，張大爺自殺了，我反而沒有震驚，只是將心口窩著的什么，終于舒了出來。

有時，我也想賴在床上，不過，這種耍賴一旦超過了合適的限度，我就會發現腦海就如進入一個難以找到的清潔至純的空間。白色天空的亮度被打破了，一切在無意識間發生著變化，衰老如一個布滿蛛絲的老宅院，慢慢地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當一個人收到了死亡的通知書，為難的是他如何抵達。一路形單影只，或者只是與陌路擦肩而過，那樣的感覺是失落的，孤獨的，有恐懼會漸漸襲來。我不知道張大爺對自己下狠心的瞬間，會是什么樣的感受。

我有時也抱怨自己沒有了年輕時的氣盛，缺了初生牛犢的莽撞。也許過不了多久，魚尾紋會爬上眼角，銀絲會散落在發間，風會從豁口的牙中，如泄氣的皮球，咝咝地兜了出來。那時，我一個人面對鏡子，發現爬滿額頭的暮氣，我不知道會做何感想。也許會在某個昏昏欲睡的夜晚，讓整個逝去的青春在夢中浮現。那種感覺應該是在朦朧的狀態里，神志尚未完全屈從于夢幻的怪誕馳騁，讓過去長期生活中早已遺忘的情景，在幾分鐘內突兀地閃現。

和楊德昌的遭遇是在多年前他拍攝的電影《光陰的故事》。懵懂的小華，嚷嚷著要學單車，等他真的學會了，又不知該去哪里？小芬想象姐姐那樣成熟、自由，當她“肚子疼”的時候卻渾然不知是何原委。每個人都會經歷成長的陣痛，寂寞和傷痕穿插于生活的夾縫中。相對于中國電影，西方的電影就更多了血腥和殘酷。比如《現代啟示錄》中庫爾茨上校之死與宰牛場景的交錯，《沉默的羔羊》里食人教授漢尼拜爾溫文爾雅的用餐狀態。當然，最為凄慘的場景，除了那些戰爭帶來的災難，《德州鏈鋸殺人狂》、《死神來了》、《午夜兇鈴》之類的A級片，更是血肉橫飛，讓人驚心動魄，槽牙發涼。其實，讓人驚悚的不僅僅是肉體上的血腥，精神上的殘酷，扼殺人生機的悲涼和無望，才更是摧毀人最惡毒的麻醉劑。

人總得要往下走，在這個過程中，還需要承擔許多令人不快的責任。將生命冷藏在暗箱里的保鮮，不過是自欺欺人的幻想。我會變老，我們都會變老，最好以平靜而恬淡的方式，慢慢完成。應該把自己生命的時間過得心滿意足，不可留下放棄的遺憾，才是最佳的選擇。

選自《手稿》2008年上半年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