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燕子不斷的翻飛里,母親從樓上翻出年前就買回來的土豆種。母親說,趁現在還不算忙,先把這些土豆栽下去。我們是極不情愿的——正月里的熱鬧和沒有任何束縛的玩樂,直到現在,我們也還浸淫其間。我的希望時間定格的夢想,還在不斷地延續——我懊惱地拾撿著那些土豆種,看著母親一個個地把它們切成細塊,再用大糞和煤灰攪拌……我的雙手與大腦隔著遠遠的距離,仿佛就在兩個點上,互不相干。這就導致了必定出錯——我手中的土豆,總是不能按照母親指定的位置滑落,我的目光總是游離于院子之外……
事情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在這個二月,那個讓我一生都無法忘卻的細節,就此來臨——它的出現,并不具備任何不朽(其實生活中又能有什么不朽呢)的意義,它只是一個細節,甚或是完全可以忽略的事件。但讓我奇怪的是,它卻就此在我的記憶里定格了下來。它的頑強與固執,讓我相信它存在的意義——存在就是一種合理,存在就意味著對我的某種啟示!它的確只是一個細節——就在我們心不在焉地拾撿著土豆時,楊小海不知什么時候就來到了我們的身邊。他比我們小,他手中的鐵環,正不斷地在他手里滾動……我們的目光也在那里停留,審視,短暫的停頓后,弟弟伸出了他的手——迅疾而又充滿力量。幾乎只是一瞬間,楊小海手中的鐵環就到了他手上。而我緊接著就聽到了楊小海的哭聲……
接下來,我就看見父親提了一根木棒怒氣沖沖地從灰房里沖了出來。他一直在那里攪拌即將用作土豆肥料的大糞和煤灰,他什么也沒看見,他只是從楊小海的哭聲里判斷我們一定欺負了楊小海……我沒有跑,因為我原本什么也沒有做,楊小海的哭聲與我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回事。我保持原來的姿勢,我不敢看其它地方,我手中傳遞土豆的速度,也在開始加快,而且土豆要去的方向,也很是準確……我企圖以這樣的格局躲過一場即將來臨的暴風雨。我知道父親粗暴的性格,一定又要讓一場暴風雨來臨。我就曾經因為一把鑰匙的丟失(他說我不長記性),讓他高高地舉起一根粗碩的木棒,然后狠狠地砸在我的腰部(此后我的腎氣的虛弱,我一直懷疑就是這一棍種下的禍根),在一聲沉悶的撞擊之后,我便聽到了木棒斷裂的聲音,我的細小的身體(那時我最多5歲),如同一塊堅硬的巖石,讓他折斷了木棒連同內心的冷硬。但他并沒有意識到我的疼痛,在我因為疼痛而大哭不止的撕心裂肺里,他一手舉起我,狠狠地就扔進了那片荊棘林……現在,我一直在替弟弟擔憂,我總在想著那根木棒斷裂的聲音和他將我拋往荊棘林的姿勢——但我沒有想到,就在我還在想著這些的時候,我的后背突然一陣疼痛——父親手中的木棒再次落到我的身體上,我本能地往前縮了縮,疼痛——透徹心肺,我回過頭,我沒有哭,但雙眼里早已盈滿了委屈和淚水。我說,我沒有——我的話還沒說完,就已被父親粗暴的話所淹沒,他說——楊小海是孤兒,就是不準欺負他……
我知道不能再說什么。我內心是復雜的。我敢說,我天生是個早慧的人。我的思考總是比村里同齡人要多——比如看見一枚落葉的墜地,我總會問人會不會也像它一樣落地和消失(當時一定不是說這個詞,但意思卻相近),比如我總會糾纏著父親問一些莫名其妙的詞語的解釋(這是三叔后來告訴我的)……總之,我一方面憎恨父親的粗暴,一方面又因為他簡單的理由涌起一種饒恕和原諒——在那一刻,我也沒有責怪弟弟的及時逃跑,并沒有為自己的委屈覺得不值。我真真切切地想起了楊小海。
他的確是可憐的——這讓我想起他的父親。我最后一次見著他的父親,是在爺爺奶奶修建的老屋,那是一個黃昏,他到我們家來,似乎是來找治病的草藥——他身體瘦削,臉色蒼白……那是他最后一次在我們家出現。此后不久,他就死了。楊小海的母親,在丈夫死后也重新嫁了人,留下楊小海,跟著爺爺奶奶生活。現在想起楊小海,我甚至還想起他父親的墳墓——有一次黃昏暮歸時,還沒走到村邊,我遠遠的就看見有一簇火焰從他父親墳墓的旁邊升起(其實就是白磷在燃燒)——這讓我相信我一定是遇到了傳說中的“鬼點火”,據說鬼在夜間行走,也是需要點火照明的。我禁不住毛骨悚然,我低著頭一路飛跑,到家里時已是臉色蒼白,上氣不接下氣……現在,父親的話讓我飛速地想起有關楊小海的一幕幕。我甚至突發奇想——那晚的“鬼點火”,也許就是楊小海的父親舉著火把回家看望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