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中的吾斯曼·艾山性格狂放,與麥蓋提刀郎藝人敦厚、緘言的習性形成極大的反差。但采訪他那個早晨,在奧依布格達依村口,我看到他獨自在楊樹下徘徊,腳下的荒草已被踩踏得狼藉不堪,在一片霜花的野地間格外顯眼。這讓我突然間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一個在霜冷中佇候的人,我感受到了他內心的灼熱和誠懇。看到地面上霜草偃伏,便可以揣測到他內心焦切與忍耐的矛盾心理,看來這是一個不容人輕易接受和理解的刀郎藝人。
庭院收拾得井井有條,兩扇彩繪的大門像是剛剛擦拭過,就連門外的小路也被清掃過。吾斯曼·艾山是刀郎藝人中的貧困者,抗震房是當地政府幫他修建的,除此而外,所有的家什顯得陳舊。他的全部“財產”,不過是:一把刀郎熱瓦甫,一面達甫(手鼓),一頭驢,一只羊,一個老婆和一群鴿子,于是我心里開始用“六一樂師”稱呼他。

熱瓦甫琴是50年前花100元從阿不吉力·肉孜的父親手中買來的,據說,這把熱瓦甫是阿不吉力·肉孜祖上遺留下的最好的一把琴,琴體鑲嵌有骨質的飾紋,在麥蓋提極為少見;
達甫是吾斯曼·艾山三歲時,他的父親親手制作的,他對刀郎樂舞的節奏感也是從這面達甫逐日形成;
驢是三年前從巴扎上買來的,是家中用于生產和交通的工具;院中的羊是妻子的娘家送來的,因為古爾邦節快到了;
至于鴿子,最初有37只,但吾斯曼·艾山不會放養,只剩下六只。
女主人不在家,吾斯曼·艾山說昨天回娘家去了,我不知道是否出于他有意的安排,按常理,刀郎人待客十分熱情,會傾其所有招待客人,但對于家境不好的他也許這會很尷尬。
在我之前,吾斯曼·艾山從來不在家中接待客人,除了家境的緣故,另一個原因是與他過從甚密的只有幾位刀郎樂師,除了探討樂器和演奏技法之外,對其他的話題則無從談起。他大概也把我當作是一位彈奏熱瓦甫的民間藝人,從進門的那一刻起,就有意地拿著那把刀郎熱瓦甫在我的眼前搖來晃去,我知道這是一種暗示,它所表達的是一般人所不能理解的財富。從他調動琴弦時的神情可以看出,他要以琴曲贏得一個刀郎琴師的自尊,而自顧彈琴、旁若無人那種信然的神態,仿佛以音樂語言與我交談。
在刀郎樂器中熱瓦甫是最具特色的,因而受到刀郎人的偏好。在麥蓋提不乏熱瓦甫樂師,但我還從未聆聽過熱瓦甫獨奏。吾斯曼·艾山首先為我演奏了一曲《巴希巴雅宛》,我原以為他會按照刀郎木卡姆的排序演奏《孜爾巴雅宛》,沒想到他驟然變換了調式和旋律,在琴聲的伴奏下即興唱起了麥西萊甫歌詞。
吾斯曼·艾山嫻熟的演奏技法令我瞠目結舌。琴聲中能讓人感受到寒涼的曠野上汩汩流淌的葉爾羌河水,以及乍起乍息的風聲,偶爾還會從下滑音中聽出樹枝搖曳的響音。他的演奏已經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表現某一個主題,完全是按照他對音樂的理解,凸顯出夸張、狂放的律動,這些是屬于吾斯曼·艾山自己的,是從不為人知的刀郎藝人對生活的寫實。
屋子里很冷,但吾斯曼·艾山已然汗水淋漓。精神上過度的亢奮產生體力上的透支,如此近距離地接觸一位刀郎樂師,讓我體味到刀郎藝人不只是音樂的詮釋者,也是十分辛勤的勞動者。刀郎樂的感人之處是使音樂生活化,每一個音符都像是用坎土鏝在田地間一個個挖掘出來的,因而,刀郎樂很難模仿。
這一場別開生面的刀郎熱瓦甫獨奏,只有一位專程拜訪的聽眾和院落中的六只鴿子。他忘記為客人斟茶,卻不忘手捧玉米粒犒賞他的鴿子,看他這習以為常的舉止,大概不懂得如何待客,但對六只鴿子卻不敢怠慢,或許是因為清冷的日子里鴿子是他的伙伴,是他最忠實的聽眾?
吾斯曼·艾山極少參加聚會性的麥西萊甫活動,也許是因為曲高和寡或者是生性乖戾,人們只能敬而遠之,但如果是志趣相投的人相邀,必會慨然赴約。在他眼里六只鴿子可能是與他同類,而忍受不了他處事法則的另外三十一只鴿子已經另棲他枝了。畢竟,吾斯曼·艾山不是一株枝葉繁茂的大樹,他像一株光禿禿的樹干無枝可依。
吾斯曼·艾山出生在一個世代以農為本的家庭,父親艾山也是一位刀郎民間藝人。艾山希望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個優秀的熱瓦甫樂師,于是幾乎沒讓少年時代的吾斯曼·艾山做過農活,在他14歲那年,用兩只羊為他聘請當時最好的刀郎熱瓦甫琴師沙吾爾·沙伊姆在家中傳授技藝。
這樣做的結果就是,父母在他十八歲時相繼去世后,對于生計一無所知的吾斯曼·艾山惟有以琴相伴,過著三餐不繼的生活。他不會殺羊,也不會做飯,他是那種生活上得過且過,需要在別人幫助下生活的人。但這并沒有妨礙他娶老婆,甚至娶了很多個。
吾斯曼·艾山16歲便以演奏刀郎熱瓦甫而名噪遐邇,憑著他的音樂天賦,成為刀郎少女傾慕的對象,生活在麥蓋提的刀郎女性以樂舞擇偶是普遍現象。19歲那年,他抱著一把刀郎熱瓦甫將一位姑娘娶進家中。正值豐收的季節,鄉鄰們送來了些日常用品和越冬的糧食,那個冬季,新婚夫妻無憂無慮地在琴聲中度過。可到第二年的春耕季節,妻子很快發現吾斯曼·艾山對農活一竅不通,他只能在妻子勞作時,為她彈唱憂傷的刀郎歌曲,在憂傷的詠嘆中兩人很快勞燕分飛。按常理吾斯曼·艾山這樣的人再次成家立業的夢近于荒誕,但這夢他一直繼續到了今天,他的婚姻史讓我吃驚:居然結了18次婚。按時間計算他平均不到三年便與妻子離婚,大多數的情形是最低的生活無法維持時女方離去。
一般人也許會把這種悲劇性的婚姻歸結于吾斯曼·艾山不能自食其力,但我知道他并不是那種懶惰成性的人,只是安于貧困且不以為然;他也不是那種沒有抱負的人,只是將精神享受沉溺在一把刀郎熱瓦甫琴中。
吾斯曼·艾山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都已經成家另立門戶,當問他這些孩子是哪一個妻子生的,吾斯曼·艾山紅著臉說,不要再問了,因為這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
吾斯曼·艾山的外形很像一個剽悍的獵人,但他一生沒有捕獲過一只獵物,他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農戶之家,卻不懂得稼穡之艱,令他魂不守舍的只有一把刀郎熱瓦甫,卻沒有為他帶來名利。在他年輕的時候,也曾放牧過幾只羊維持生計,當羊只丟失時,他會漫步在河灘上彈唱歌謠,偶爾也會找回丟失的羊,但最終羊還是不知去向,或許是讓野獸吃掉了。他也曾種植過棉花,但不懂得施肥方法,棉花植株全被化肥燒灼焦枯。他的音樂之路完全和物質條件相悖,而偏執的性格又不肯自我檢討,慶幸的是他生在麥蓋提——沒有一個刀郎人因之而嫌棄他;當他的院落里響起琴聲時,不會有人無故驚擾他;只要他的琴聲中斷,就會有鄰居攜帶食物探望他;就算是那些與他離異的女人,也從沒有一個在背后怨恨過他。
或許正是這個原因,吾斯曼·艾山從來不曾離開過麥蓋提,他是一個離開麥蓋提不能生存的人,甚至可以說,離開麥蓋提他的琴聲就會消失。
這個具有音樂天賦的人,是要用愛去養活的。刀郎人明白這一點,他們已經為吾斯曼·艾山及其他的樂師樹立起一組雕像,對這件事他唯一的要求是要在他的姓氏之后綴上“熱瓦甫”三個字。在我告別之前,他甚至鄭重地向我宣布:從今天開始我的名字叫“吾斯曼·熱瓦甫”!
兩扇彩門為我打開,回首再望,一把刀郎熱瓦甫,一面達甫,一頭驢,一只羊,六只鴿子,一個吾斯曼·熱瓦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