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在八十年代初曾對我說,中國在極左路線年代生產力所以發展慢,主要原因是“人”太少。當時我挺納悶,中國是世界人口最多的國家,怎么能說生產發展慢的原因是“人”太少呢?他說,“人”是思維的動物,會創造工具,會使用工具,全國只有領袖在那里動腦子,在那里“創造”。從“人”的本義上來說,中國當時不是人太少太少了嗎?因此當時的中國是活“工具”多,而“人”太少。一個國家只有個別領袖能動腦子,能發揮“創造性”,社會生產力怎么會發展快?
這話有些尖刻,但細想起來,有點道理。
我們這些跑農村的記者們,在改革以前,千方百計地宣傳報道如何提高農民的生產積極性,以期農民能提高勞動效率,能提高勞動質量,能提高農業產量,解決中國的吃飯、穿衣問題。但是,年復一年,我們的宣傳報道總見不到效果,農民就是不好好干,出工不出力,干活不講質量,種地不種滿,不種足,犁地時不犁透,鋤地時不鋤凈草,收獲時節,產量本來不高還到處拋撒,不收凈。
怎么回事呢?那時是以“階級斗爭為綱”,認為這中間的根本問題是階級斗爭的問題,是兩條道路斗爭的問題。是一部分地主、富農和他們的子弟,以及不愿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富裕中農對人民公社不滿,在那里作怪。毛澤東說“階級斗爭一抓就靈”,階級斗爭要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于是大家都以為這下抓住了解決問題的要害了。可是,大家年年、月月、日日抓階級斗爭,抓了好多年,還是不靈,生產仍然上不去,吃飽肚子成了全國的一個最難解決的大問題,簡直使人有點悲觀了。
改革完全打破了我們過去思想上的枷鎖,我們的思想解放了才恍然大悟。原來過去我們搞了二十幾年,解決不了吃飯問題,關鍵的問題是極左路線對“人”的態度不對,在農村就是對農民的態度不對,得罪了農民。在1955年到1956年辦高級農業生產合作社時期,強制全國農民“自愿”入社,1958年又強制農民“自愿”入人民公社。經過這兩次強制“自愿”,全國農民就從有自主人格、自主生產、自主經營權利的人,變成了簡單勞動工具。當時報紙上沒完沒了地說他們是人民公社的“主人”,有這個權利,有那個權利。但是他們自己覺得自己除了有聽從指揮去勞動的義務以外,沒有感覺到自己這個主人有什么權利。
他們要一切行動聽指揮:早上去哪里干什么活,上午去哪里干什么活,下午去哪里干什么活,都是分派的。新媳婦想回娘家,隊長不讓,自己走了,回來要挨批判,說這是資產階級自由主義,有時檢討了還要扣工分。小伙子沒準假,上街辦私事去了,回來也要檢討自己的資產階級自由主義。人民公社社員干完活,記多少工分,有的地方還評一評,大多數地方評不了,干部說給誰記多少分就記多少分,經常是干多干少干好干差,記差不多的工分。到收獲季節分糧、分油、分菜,干部掌著大權,分多少,吃多少,分什么,吃什么,社員沒自由選擇權。社員養豬養多了,養羊養多了,是在搞資本主義,要割資本主義尾巴。晚上他讓你早睡就早睡,不讓早睡就開會。“選舉”干部,叫社員選誰就選誰,民主形式都有,民主的權利沒有。山西省沁縣有一個老縣長對我說:“什么民主選舉!村里干部都是我們定的。”農業生產是從上一級一級計劃下去的,什么作物種多少,什么時候種,怎么種,生產隊長也沒多少權,作不了主,他也是執行上級計劃的工具。原來社員家里還允許保留一小塊自留地,“文化大革命”中也收歸集體了。這樣,農民就只剩下了服從命令去當勞動工具的“權利”了。
中國農民過去最高興的一段時期,是土改以后,合作化以前,他們認為那是他們最痛快的時期,是黃金時代。因為那時,他們是自己經營在土地改革中分得的土地,有自主經營的權利,勞動產品是自己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因此干起活來好像不覺得累。現在一下子把他們變成為簡單的服從命令干活的勞動工具,當時的農民雖然文化不高,但他們畢竟是“人”,他們覺得當勞動工具很憋氣,上地的時候互相說:“(下轉第2頁)(上接第3頁)走,給人家干去!”意思是給干部們干去。他們在階級斗爭的壓力下,不游行,不示威,不吭氣,但是他們有自己的一手,出工不出力,人沒到齊,大家都在地頭站著、坐著、等著。干部不去,大家就提前在地頭曬太陽或歇涼休息。
過去有個很天真的想法,以為全國都按統一指揮去干,生產不就搞好了嗎?其實不然。你越不尊重人,想通過階級斗爭,用強制的辦法統一大家的行動,最后是只會有形式上的統一,千百萬群眾自有辦法對付你。
早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全國著實宣傳了一陣讓人當馴服工具的道理,不僅農民當勞動工具,工人、干部,包括領導干部都要自覺當工具。就是叫你干啥,你就好好干啥,不要胡思亂想。當時有些人不理解,不服勁,認為工具就是工具,人就是人,人是創造工具,人有自主意識,有人格的,怎么說成是工具呢?都是工具了,誰是使用工具的人呢?那時還扎扎實實作了一陣“思想工作”。好在那時任何人都沒有自由擇業的權利,自己端不住自己的飯碗,再加上思想上的批判,不服也得服,大家也就“想通”了。
農民不想當簡單的勞動工具,他們可是厲害得很。一個農民的力量是十分有限的,全國幾億農民的合力就不得了。他們是全國人民的衣食父母。他們放出自己的“原子彈”——磨洋工,軟磨硬泡,搞得全國生產上不去,結果是糧也緊張,油也緊張,肉也緊張,菜也緊張,搞得全國人民的肚皮受不住了。毛澤東有一句名言:“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這一下子,是農民教育了我們共產黨。這種緊張現象時間長了,黨內的有識之士就看出來了,再按極左那一套搞下去,實在是不行了,只好被迫改革。改革都是被迫的,被人民群眾所迫。舒舒服服過得好好的,要改革干什么?農村改革的核心,就是尊重農民意愿,把土地分到戶,聯產承包,讓農民有自主經營的權利,讓農民自己為自己生產,讓農民自己掌握自己的命運,農民也可以經商辦企業。農民覺得飯碗端在自己手里,這才感覺自己當了主人。這一下,我們才真正找到了發展生產力的關鍵。農民成了自己的主人以后,干勁大得不得了,個個都活了起來,磨不推自轉,不僅兩只手解放了,幾億人的腦子也轉動起來了。他們的創造性發揮出來了。北方過去一畝地打400斤小麥就很不錯了,現在在普通的地方也要打七八百斤,好的地要打一二千斤。他們養蝦也會了,養鱉也會了,養蟹也會了。馬上,全國的糧也多了,肉也多了,水產也多了,油也多了,菜也多了,果也多了,以至多得賣不出去,沒庫房放了。
1949年10月1日新中國成立時,中國大地上有兩句話:“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改革以后,又有兩句話:“極左路線把人變成工具,改革把工具重新變成人。”
極左路線把人變成工具以后,在改革開放中可暴露了極大的副作用。改革了,開放了,搞社會主義市場經濟了,放手讓人自由投入市場去干了,這時有的人痛苦了。原來當了二十年工具,腦子退化了,現在沒人指揮,沒人開動,他們竟不會自己走路了。
(本文作者系新華社高級記者)
(責任編輯 杜 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