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接受記者采訪時,方新的嗓子已經有些干澀。作為教育部第一批派往四川地震災區的心理專家,這位北京大學心理咨詢與治療中心主任剛剛結束了第一階段為期7天的心理援助工作。5月24日返回北京后,她每天的日程依然排得滿滿的,接下來將是第二次去往災區。
到目前為止,在地震災區從事心理干預工作的人數似乎還沒有一個明確的統計,其中既有方新這樣政府部門派去的專家,也有NGO組織和普通志愿者,可以肯定的是,這是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級別最高的災后心理干預行動。“人心”被前所未有地提到如此高度。
根據美國科羅拉多大學災難心理學專家吉爾伯特·瑞耶斯的說法,汶川大地震這樣的特大自然災害,可能會給大約30%的受災群體留下長期的心理陰影。中國科學院心理所所長張侃則預計,本次地震中直接和間接受到心理傷害的群眾及救災人員將不少于50萬人。如果用更為專業的術語來闡述,那就是地震將給群眾帶來創傷后應激障礙(posttaumatic stress didorder,PTSD)。
PTSD是一種由重大災難引發的焦慮障礙,其特征是通過痛苦的回憶、夢境、幻覺或者閃現,持續地重新體驗到創傷性事件時的各種情感。據統計,唐山大地震PTSD發生率為18.48%,延遲性PTSD發生率為22.17%,地震所致孤兒中PTSD總發生率為23.0%。
災后人心援助的啟動,顯示出已經有越來越多人意識到,災難之后我們不僅要“活下去”,還要“好好活”。
從“心”開始重建
按文獻記載,災后心理干預在我國最早出現在1994年新疆克拉瑪依大火之后。但直到2002年5月7日大連空難事故,心理危機干預才逐漸為政府和大眾媒體所重視。當時,一些精神衛生學專家受政府邀請,在大連和北京分別舉行了三次集體的心理干預。由于干預及時、措施得當,“5·7”空難后遇難者家屬的失常程度相對要輕很多。

如果說上述心理干預還局限于政府舉措的話,四川大地震則是第一次得到了來自全社會的關注和響應。
5月12日汶川地震發生后,當天下午,科技部、教育部和衛生部就分別召集各自渠道的心理專家開會,制定相關計劃。與此同時,一些專業的心理網站也迅速行動起來。
“地震發生10分鐘后,當我們確定了消息,就開始進行心理援助的準備了。”藍心網負責人杜嵩杰對《商務周刊》回憶到。這是一個由全國心理咨詢職業資格考評委員會鑒定中心、中國心理學會學校心理學專業委員會、華南師范大學心理應用研究中心和廣東省中小學心理健康教育指導中心四家機構支持下的專業心理網站。藍心網首先發布的是一些與災后心理干預相關的資訊,兩天之后形成了專題。“主要是資料的搜集,我們當時是希望成為在一線從事心理干預工作的志愿者的大后方。”杜嵩杰說。
5月13日,中國心理學會臨床與咨詢專業委員會開始培訓隊伍。
5月14日,中國心理學會成立抗震應急工作小組,并在網絡上發出征募志愿者通知。學會專家開始通過各類媒體提出建議,許多單位與個人積極向學會請戰;心理學會通過國際心理科學聯合會、國際應用心理學會及其他各類渠道,組織材料與專家隊伍。
具體的行動從5月15日展開。除了遠程的支持與人才培訓依然在繼續外,中科院心理所和上海增愛基金會緊急啟動了“‘我要愛’心理援助行動”,分批向災區派遣心理學專家。第一批兩位專家于5月15日上午離京趕赴災區,第二批10—20名心理專家在一周后派往災區,更大規模的第三批心理學專家將在一個月后啟程。“‘我要愛’心理援助行動”包括五項任務: 一是配合政府相關部門,為受災群眾提供及時的心理援助,幫助受災群眾恢復自我調節能力,減少心理疾患的發生;二是對救援人員進行快速的基本心理干預技巧培訓,一方面使他們在救災時能對災民進行基本心理疏導,另一方面提高其自我調節能力,避免心理枯竭,提高工作效率并維持工作熱情;三是在受災地區建立災害心理干預基地,組織隊伍為災后重建提供持續心理援助,重點為幫助受災地區的幼兒園、小學、初中和高中在校生及其家長和教師,走出心理陰影、恢復信心、提高心理健康水平;四是為社會大眾提供重大災害發生后的心理健康知識,減低恐慌,增強自我調節能力;五是為政府相關部門的地震救災方案提供心理學補充和具體措施。
5月18日,一套名為“與你同心——災后心理援助行動”的廣播節目首次通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與中國國際廣播電臺播出,國內外著名心理學專家通過廣播為災區群眾提供心理救助。
災后心理干預工作范圍開始不斷擴大。在災區當地醫院,為災區孤兒招募“陪護媽媽”的民間組織正在積極活動;南到廣州北到哈爾濱,除了專門派遣專業醫療人員趕赴四川進行醫療援助和心理救助外,還專門設立了抗震救災心理危機干預志愿者服務隊,開通24小時心理健康援助熱線; 一個由20人組成的唐山市心理咨詢志愿服務隊趕赴四川震中,他們中的多數都是唐山大地震的親歷者。
5月19日和20日,衛生部派出的心理危機干預專家組分成多個小組,走進平武縣城最大的報恩寺災民安置點,一個帳篷一個帳篷地展開訪談。如此大規模對災民進行心理干預,在國內是首次嘗試。專家們聽到了地震災民關于目前境況的一些迫切聲音,5月19日中午,專家組緊急召開碰頭會,以書面建議形式及時將這些聲音傳遞給當地部門,建議采取措施,消除影響地震災區群眾心理的有關因素,以利于其情緒穩定,更有效地進行救援和管理。
專家指出,災難發生后很短一些時間是災后心理干預的第一個階段,即應急階段,人們聯合起來對抗災難,樂觀地認為會很快回到災害之前的情況,心理問題并不明顯。但到了第二個階段,即災后階段,一般是從災后幾天到幾周之內,各種各樣的心理問題凸顯出來,如果不伴隨相應的心理援助,災民馬上就會因為發現災難的損失和重建的困難,而感到強烈的失落。只有“心理救災”與“物質救災”同步進行,才能達到最佳的救災效果。
5月20日,四川大地震發生后第8天,災后心理干預工作從點擴展到面。除了共青團中央組織的第二批青年醫療衛生志愿者抗震救災服務隊抵達四川什邡、綿陽等重災區外,日本心理學會也決定派專家來中國支援心理援助工作。
同時,由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80萬冊名為《我們一起度過——獻給地震災后的孩子們》的心理援助讀本陸續贈送到四川以及重慶、甘肅、陜西等災區學生手中。在地震前線,江油將首次將安置點的400多名北川、平武受災群眾和學生送進江油中學帳篷學校進行心理疏導。
5月21日,中國心理學會、北京大學心理學系、北京心理衛生協會聯合人民網發布關于地震救災媒體報道的倡議。鄧亞萍、高敏等世界冠軍隨中國紅十字會心理救援隊心理專家來到北川縣桂溪鄉,對部分受災孩子進行心理輔導。
5月22日,衛生部發布《緊急心理危機干預指導原則》,對災后心理干預工作從組織到具體實施做了詳細規定。當天早上9點半起,中國教育電視臺開設空中課堂,包括心理輔導節目、教學節目紀錄片等,這可以比較長時間的保證學生們不僅接受一定的教育,還可以接受心理咨詢等內容。
而繼開通10086生命愛心熱線為17561人次成功尋親以后,中國移動四川公司又專門為災區群眾開通了100865災后心理咨詢線熱,14位具有心理學知識的志愿者在專家的指導下接聽電話,幫助災區群眾盡快恢復心理健康。值得一提的是,中石化北京分公司所招收的來自地震重災區都江堰市的95名新員工的上崗培訓,第一課也是由心理學教授進行災后心理干預。
關注兒童
通過上述流水賬式的記錄可以發現,災后心理干預的重點集中在孩子上。這次地震中垮塌建筑中很多都是學校,方新表示:“地震的影響對孩子更厲害,孩子沒有自我總結的能力,對于地震的恐懼和悲傷更多留在軀體里,對心理治療是非常困難的。”
在5月26日的新聞發布會上,教育部基礎教育司副司長高洪特別提出,教育部已經要求災區的省級教育部門要加強對心理援助隊伍的組織協調、統一管理,加強對進入災區從事心理援助的組織和人員從業資質的核準,杜絕對同一個學生進行多次采訪、心理咨詢等活動。
他解釋到:“我們看到不同的媒體時常對受到傷害的同學或老師反復采訪,讓他們訴說自己的經歷和痛苦,所以教育部提出要盡可能杜絕這樣的行為。”
5月17日開始,綿陽市區高三學生全面復課。當天晚上,方新和教育部基礎教育司正副兩名司長一起隨專家組到達成都,專家組組長是北京師范大學心理學院博士生導師申繼亮。專家組在成都與當地專業人員一起組成了5支隊伍。5月19日,第一批帳篷學校正式啟動。
方新回憶到,當她第一次面對這些災區的師生時,發現孩子的情況比想象得要好。“這和老師的付出有很大關系,他們不顧親人還埋在廢墟里堅守崗位。而對于孩子來說,老師在身邊就是一種心理安慰。教育部門的復課也很快,其意義在于讓孩子感到有人管了、有組織的感覺。”她說。
作為面向學校的心理干預,方新等人把學生分成兩個組,一個是幼兒組,包括小學一年級到四年級的學生,另一個是五年級以上的大孩子組。“最理想的狀態是一對一的心理輔導,但目前情況不能進行個體治療,所以是團體輔導,比如說生日排序,結交新朋友,同畫一幅畫等等。”
而針對老師的心理干預則以小組的形式,每組10人左右。一個是培訓當地的老師,第二是對老師開展心理援助進行現場指導,這種培訓方新在災區時做了三次。“有些學校可以提供封閉的不受打攪的環境,我們的心理干預就可以深入,但也有不具備這種條件的學校,我們就根據現場條件決定具體做什么。”方新說,“課本上雖然寫了具體的過程,但實際對心理干預人員的現場要求非常高,要求具備靈活性和應變能力,這也是一切救援人員都應該具備的素質。”
在方新看來,這一過程中讓她感動的是孩子們的自我承受能力。“在一些中學,孩子們已經開始總結災難對于生命的意義,學會了尊重動植物。這是一個自然流露的過程。”她說,“以前小孩子喜歡玩動物,現在看到一只螞蟻會繞著走。把壞事變成好事,對中國是有好處的。這一點讓我感覺特別美妙。”
20年的心靈重建
1996年,唐山大地震發生20周年時,唐山開灤精神衛生中心曾做過一次調查,結果顯示,接受調查的1813人中有402人患有延遲性應激障礙,占22.1%。特大地震災害給人們心理造成的傷害是長期的,心理干預除了應激階段和災后階段,還需要包括恢復和重建階段,這一階段可能需要幾個月甚至幾年的時間。
衛生部也把本次心理危機干預人群分為四級。第一級人群是親歷災難的幸存者,如死難者家屬、傷員、幸存者;第二級人群是災難現場的目擊者,如目擊災難發生的災民、現場指揮、救護人員(消防、武警官兵,醫療救護人員和其他救護人員); 第三級人群是與第一級、第二級人群有關的人,如幸存者和目擊者的親人等;第四級人群是后方救援人員、災難發生后在災區開展服務的人員或志愿者。隨著時間的推移,災后心理干預重點將從第一級人群開始逐步擴展。
但是,目前國內獲得國際心理治療資格認證的專業心理治療師只有33名。組織了第一屆國際心理治療資格認證培訓的方新表示,今后的工作重點之一將是更多組織外國專家來中國培訓心理治療師。目前,方新正在參與教育部的災區老師培訓大綱制定工作。她提醒到:“首先,災后心理干預的對象大多數會是健康人群;其次,由于孩子受影響特別嚴重,需要各領域的兒童專家參與;另外,孩子和老師、家長的關系非常重要,我們要通過培訓老師,讓老師教家長怎么溝通。”
從5月17日起,中國心理學會學校心理學專業委員會在藍心網上發起了心靈連線“災后心理支持”計劃,目前正面向全國招募心理援助志愿者。加入“災后心理支持”計劃的心靈救助者可以通過公益心理援助平臺——心靈連線,開通在線咨詢功能,通過網絡呼叫中心,為地震災區及其周邊地區的兒童、青少年、學生、家長進行心理干預和長期的心理援助與支持,發揮網絡和網民的巨大力量;同時積極配合政府部門的總調度,隨時做好準備,在必要時趕赴災區一線工作。心靈救助者的服務形式包括在線實時語音咨詢、團體輔導、工作坊、互助會、同行心理支持小組,以及線上及線下朋輩支持等等。
杜嵩杰透露,目前參加的志愿者已經有200多人,最終希望在嚴格認證的基礎上從全國招募1000—2000名志愿者。他表示:“現在很多人想去一線,但可以去的人數畢竟有限。心理救援不是短期任務,而是長期工作。我們與中國心理學會學校心理學專業委員會合作,就是希望以冷靜的態度,長期而有序的進行這項工作。”
接受記者采訪時,藍心網剛剛派了兩名心理專家參與到《廣州日報》記者的經驗同享會中,以幫助從地震前線回來的記者解決心理困擾。“我們希望以一線志愿者拉起更多志愿者屏障,在地震發生2—3個月之后發揮更大力量。”杜嵩杰說。
另外需要注意的是,震后雖然心理干預得到空前重視,但也存在協調困難、標準不一、各立門戶等問題,有時甚至引起災民的反感。方新認為,針對這次地震后的心理援助工作要維持20年甚至更久,“而勞動部管心理咨詢師,衛生部管心理治療師,很多老師歸教育部管”,各方如何協調是需要考慮的問題。
早在2002年4月17日,衛生部、民政部、公安部、中國殘疾人聯合會就聯合下發“中國精神衛生工作規劃”,提出到2010年,重大災害后受災人群中50%獲得心理救助服務。盡管其中提到的災后人員心理應急預案在2003年已經出了草案,但一直沒有正式出臺。2004年9月,國務院制定《關于進一步加強精神衛生工作的指導意見》,明確提出“積極開展重大災難后受災人群的心理干預和心理應急救援工作,評估受災人群的精神衛生需求,確定災后心理衛生干預的重點人群,提供電話咨詢、門診治療等危機干預服務”。
值得一提的是,汶川大地震后,中國心理學會、北京大學心理學系和北京市心理衛生協會聯合成立了“中國心理學界危機和災難心理救援項目組”,并向衛生部精神衛生處提交了一份《關于災后心理救援目前的嚴重問題及管理應對策略的建議方案》。該方案還經由民進黨副主席、現任人大常委朱永新教授遞交到決策部門。
面對這樣一個大災難,如何建立一個符合城鄉地區需求的心理治療和咨詢系統,是中國的心理治療師、政府官員乃至所有有愛心的人面臨的歷史性挑戰與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