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覺隴上訪桂花

滿覺隴的桂花開了，香得人心碎，遠(yuǎn)遠(yuǎn)地聞見，就走也走不動。

第一次到杭州，朋友陪我賞西湖，開一輛小車?yán)@湖水周游。額頭貼著車窗玻璃，朋友指指點(diǎn)點(diǎn)，白堤、蘇堤、岳廟，西湖美景一一從車窗外掠過。忽然，一股暗香襲來，時隱時現(xiàn)，現(xiàn)時悠悠蕩蕩直入肺腑，隱時無影無蹤倒又惹人牽掛。我連忙問道：“這是什么香?”

朋友迎風(fēng)嗅了嗅，笑說：“那邊是南山的滿覺隴呢，你來得巧，秋風(fēng)送爽，滿覺隴的桂花開了呢。”

滿覺隴的桂香天下聞名。北宋詞人柳永《望海潮》詠杭州，有名句“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據(jù)說引得金主完顏亮心向往之，“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舉兵南侵。因花香而導(dǎo)致血腥，實(shí)為人間悲劇，但從另外一個角度說，這滿覺隴的桂花，香也就香到極致了。

真想叫車子停住了，就那么永遠(yuǎn)地停著。

朋友又笑，說：“花香也這么迷!今天遲了，要上山天也黑了。明天，明天取消一切計劃，一定陪你上山，到滿覺隴去聞桂花，讓你聞個夠!”

第二天，果然就上得隴來。

滿覺隴上古來有桂，明代以降又廣植桂樹，及至滿山滿坡皆桂。抗日戰(zhàn)爭期間，日本侵略軍侵占杭州，為搜捕抗日游擊隊(duì)，火燒滿覺隴，焚毀了古老的桂樹林。新中國建立后，人民政府在此封山育林。當(dāng)時的浙江省委書記江華曾下了死令：誰砍桂花就砍誰的頭，至今傳為育桂佳話。如今的滿覺隴上，唯有依稀可見的單株百年古桂還記錄著古林遙遠(yuǎn)的歷史，而成片的桂樹就都是新林了。

滿覺隴上如今建起了滿隴桂雨公園，依山坡開一條小道，道邊近年新植的桂樹已蔚然成林，清風(fēng)一過，搖下桂花無數(shù)。桂花有樹，分金桂、銀桂、丹桂，取花色不同而命名。滿覺隴的桂樹，又依桂花顏色的不同而成片栽種。道左一片金桂，樹腳便鋪一層金，黃燦燦地耀眼；道右一片銀桂，樹腳便鋪一層銀，白亮亮地閃光。還未及贊嘆，朋友又指點(diǎn)我遠(yuǎn)眺，嗬，遠(yuǎn)處山坡上一片丹桂開得正歡，紅彤彤的，恰如一片朝霞，將天邊一角暈染得火紅火亮。

在桂林中漫步，卻很難看清桂花的模樣。

桂花重重疊疊，密密匝匝，卻很細(xì)小、單薄，害羞似的不見人，肩靠肩手拉手，一簇簇地躲到細(xì)長的綠葉下邊去。正因?yàn)樗鼈円淮卮氐模膊棚@出花的模樣，但那已并非單朵的花了，而是一簇簇的了。于是，所有樹下的賞花人都會忽略桂花的姿容，它是幾瓣的呢?它的花蕊是怎樣的呢?沒人知道。而人們只聞見了那香，小小桂花的香氣——那么芬芳，那么馥郁，那么令人渴望置身其中。

我的賞花觀，很有些不近常情，向來以香氣為第一標(biāo)準(zhǔn)。色悅目，香愉情，天下萬花千卉，千姿百態(tài)，唯有花香才是花們的靈魂。牡丹雖貴，杜鵑雖美，卻香不過茉莉、水仙，不過徒有其表罷了。

失去了姿容的桂花用它們的集結(jié)來顯示自己的存在，于是它的香氣便變得無比強(qiáng)烈，無比宏大，渲染得滿樹、滿林、滿坡、滿山乃至滿天都是桂香。這桂香濃郁得成了一股力量，一種能夠托舉起人的力量，它讓你飄飄然，悠悠然，就這樣心往神追地在它的花徑內(nèi)走下去，哪怕走一生，都走不夠似的。

假如你走得步子急了些，無意間碰到一簇花枝，傾刻間便會有無數(shù)的桂花雨一樣地飄落，碎屑般覆滿一身。這就是桂花雨了。那是怎樣讓人心尖兒發(fā)痛的桂花雨啊l桂花們不惜用它們單一生命的隕落，成群結(jié)隊(duì)的隕落，數(shù)不清的隕落，來挽留你呢。桂花們不惜用盡它們生命最后一點(diǎn)力氣，拚出最后一縷清香，組成一陣劈頭蓋臉的香雨，來挽留你呢。

縱然鐵石心腸，能舍得離開嗎?

滿杭州城的人都給滿覺隴上的桂香牽著心呢。

杭州人世世代代要過桂花節(jié)。滿覺隴的桂花一開，隴上便游人如織，茶寮便也開張納客。茶寮一家挨著一家，寬敞豁亮，一律傍著高大的桂樹，幾十張八仙桌擺開去，秋風(fēng)一過，濃冽桂香便如同波浪一般，飄過來蕩過去，直飄蕩得人心也忽悠忽悠的。老板娘拿出杭州的特產(chǎn)，香榧子、山核桃，用桂花做的糖，又用桂花糖炒出栗子，再沏一壺純正的西湖龍井，聊著天兒，打著牌，聚親人，會朋友，這日子，就是神仙來了也不換。

滿隴桂雨公園的生意就出奇的好。公園來了遠(yuǎn)客，主人特意停下工作陪我們逛園。在桂林中漫步，他指指點(diǎn)點(diǎn)，這片是金桂，那片是銀桂，這株是前年新栽的，那一株可有六七十個年頭啦，對所有的桂樹都了如指掌。進(jìn)入一處茶寮，他請我們?nèi)胱分埦瑁灾鸹ㄌ浅蠢踝樱犓o我們描述滿覺隴桂花的遠(yuǎn)景。

“我們要開發(fā)桂文化，讓這滿隴的桂花香得更濃，香得更遠(yuǎn)。桂花是中國十大名花之一，古來詠贊的詩詞歌賦特別多。這隴上的桂花還與許多名人有關(guān)。胡適在這休養(yǎng)過三個月，民間流傳，如果不是他老婆趕來拎著耳朵走，怕還是舍不得離開。郁達(dá)夫的散文名篇《遲桂花》，寫的就是這兒。那邊涼亭還掛了他一副聯(lián)，上聯(lián)是“曾經(jīng)酒醉鞭名馬”，下聯(lián)是“生恐情多累美人”，據(jù)說這副聯(lián)與我們的桂花有關(guān)呢。還有徐志摩，他也有詩寫來滿覺隴尋訪桂花不見，通篇都是感嘆呢“就連你坐的這張椅，知道誰坐過嗎?金庸呀，去年這個時候，他就是在這個位子上品茶賞桂的。這都是我們的資源呢。”

出了園，下得隴，讀當(dāng)天的報紙，才知道這幾天滿覺隴的桂香已成了杭州城一大新聞熱點(diǎn)，隴下停車場車滿為患，公園里唯一的酒店“吳剛酒肆”前吃飯的人排起了長隊(duì)。

可見花之極香。非獨(dú)我好，人皆好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