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則消息稱英國電視臺近日對3000名觀眾進行了一項關于歷史名人的調查,有23%的受訪者竟認為丘吉爾是虛構人物,卻有58%的人認為福爾摩斯確有其人。還有其他一些歷史人物如甘地等也有不少人以為是虛構的。讀到這一消息當然令人驚訝。我已見到我國不止一家報刊以不同的方式刊載此事,語氣調侃者有之,生發感慨者有之,上海《文匯報》刊登一篇短文提到“忘記歷史就是背叛”,還舉一反三聯系到日本人不知道“東京審判”,我國《三國演義》掩蓋了正史《三國志》等等。并提出要引起教育界的反思。
英國人不知道丘吉爾固然出人意外,只是這受調查的3000人是什么年齡段,什么文化背景,有無代表性,我們不得而知。在譏笑他人,或聯系國人的古代歷史知識之余,不妨反思一下我國當代人對當代史的了解或態度如何?在我腦海中立即浮現出一件近事:
就在幾個月前,著名的北京師大附中(實驗中學)大張旗鼓舉行90周年校慶,竟然把“文革”中最初起來造反的紅極一時的紅衛兵頭頭宋彬彬作為“知名校友”奉為上賓,甚至還把當年毛澤東接見她的那張照片,與被她們殘酷虐殺的卞仲耘校長的照片同時展出。為此,卞校長還健在的丈夫寫了致在任校長的公開信,提出抗議。可以想見,這種抗議照例是沒有下文的,而且也是無法公然見諸媒體的。此事可不同于一家電臺普通的隨機調查,而是北京名牌學校正式的、大張旗鼓的行動。所涉及之事的性質也不可同日語。這家中學的這場校慶組織者是無知還是有意?宋彬彬女士后來有什么杰出貢獻,因何現在成為母校為之驕傲的“知名校友”,我不得而知。對國人而言,宋彬彬最“知名”的就是那張領袖接見的照片,以及欽賜名字“要武”。從此,“要文斗不要武斗”只是一句空話,全國掀起人格污辱、肉體折磨乃至武力虐殺“批斗”對象的狂潮。不但打死卞仲耘校長之事無形中得到默許,又不知多少校長、教師死于他們曾經精心教育、呵護的學生之手。當然“文革”的冤魂決不止于教育界。
盡管可以說,當時的“紅衛兵”千千萬,在“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的鼓勵下,做出喪失理性之事何止一人,這是特殊歷史背景的產物,不必苛求個人責任,特別是少不更事的青少年。但是當年北京師大附中的特殊性就在于卞仲耘校長是全國第一個被本校紅衛兵群毆至死的校長,那第一撥興起的紅衛兵是以“血統論”為基礎的。他們之所以成為“好漢”就因為老子是“英雄”。宋彬彬本人當時是否直接參與,我本人沒有考證,也無意討論她的個人責任,應該說她本人及其同伴在某種意義上也是受害者。但是她是該校紅衛兵的領袖,當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更重要的是她在此以后得到了領袖的接見和鼓勵。宋彬彬女士個人的心路歷程我無從知曉。她后來放棄了“要武”之名,看來并不以此為榮。作為個人,在那以后的道路各自有所不同,但參與殘害無辜的經歷終歸是一段恥辱,無法以后來的任何“光輝業績”抹殺。稍有良知的人總會良心不安。至于這批人中有些后來又經過曲折的命運然后再飛黃騰達,那是高層政治斗爭的結果,與千百萬被剝奪健康成長的機會的同代知青屬于兩個世界。個人的良心道德千差萬別,無法強求。這不是本文的主題,如果沒有今之校慶事件,宋彬彬其人也不會進入公眾視野。問題是師大附中(今之“實驗中學”),幾十年來總該培養出一些在各個方面有成就、對社會做出有益貢獻的人才,為什么非要在此次隆重校慶中抬出這樣一位“知名”校友?是趨炎附勢,還是另有背景?如果此人確實在以后的年月中有正面的、特殊成就,為什么不突出那些成就而“哪壺不開提哪壺”,要高調突出其“文革”經歷,展出那張象征性的照片?今天的校領導對自己校史中那鮮血淋淋的一頁,對被污辱、被殘害致死的卞仲耘老校長,大而至于對整個中華民族所遭受的那場浩劫是如何對待的呢?
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盡管得了諾貝爾獎,終于還是以某種形式披露了早年不光彩的歷史。對他最后的坦白,公眾可以有不同的反應,或譴責其隱瞞太久,或歡迎其良心未泯,或原諒其年少無知,但沒有人會認為那是值得宣揚的光榮事跡。德國曾出現過禍害人類的法西斯,但是德意志民族仍是有希望的優秀民族,正因為其從上到下有自省和懺悔精神,能從災難的廢墟中獲得新生。
對于毛澤東的全面歷史功過可以有不同評價,恐怕要爭論一百年。但是對他發動的“文革”,黨中央早已做出否定的結論,其禍國殃民,特別是對青少年靈魂的摧殘,現在尚健在的五十歲以上的人都有切身體會。那張著名的照片,以及“賜名”之事,正是有象征意義的見證。聯系到長期以來,在不論是宣傳還是教育中對“文革”的歷史多所回避,而或隱或現為“文革”翻案之風卻此伏彼起,最近甚至有人點名要為“四人幫”翻案,鼓吹需要再來一次“文革”。這些立論的根據一部分是謊言,掩蓋或歪曲歷史事實;一部分是利用當前存在的社會弊病,完全否定改革開放,因而對無知青年和普通百姓有相當的欺騙性。眾所周知,昔之北京師大附中今之實驗中學在北京享有特殊地位,師資、設備、生源都是一流的,一方面集中了高素質的優秀生,一方面也是權貴、富商子弟云集之處,其畢業生以后變成“知名”校友的機會也較大。正是這樣一間學校,如此蔑視歷史,挑戰良知,不論校領導的主觀意圖如何,這次校慶所發生的事件客觀上起了與為“文革”翻案風相配合的作用,因此不能等閑視之。如果一代高智商的青少年對于在他們父母師長輩身上所發生的歷史真相都全然無知,被傳授的都是謊言和顛倒的榮辱是非觀,我國教育將走向何方?
最近又見消息稱:教育部規定在九年義務教育的音樂課程中增加京劇以弘揚國粹,先在少數學校試點,然后準備全國鋪開。而選定的15個劇目中有近一半是“文革”“樣板戲”選段。姑不論強制全國青少年學京劇之不足取,這八個“樣板戲”恰好是當年新老文化傳統一概被鏟除,文化專制導致文化荒蕪的象征。對我們說來全國人民被迫學唱樣板戲與語錄歌的記憶猶新,那是怎樣的災難歲月?記得一位老文化人說過,他們一聽樣板戲就聯想起“文革”中挨斗受辱,備受摧殘的經歷,為之不寒而栗。以此來弘揚傳統文化豈不是南轅北轍?如今選劇目者在如此豐富的京劇藝術中偏偏對“樣板戲”情有獨鐘,更加令人憂慮,不知方今掌握文化教育權力的當政者自己對中國文化有多少知識,對當代歷史如何認識,讓青少年接受什么樣的熏陶?
小至個人,大至整個民族,只有能正視歷史,有反省的勇氣,才有光明的前途。因此面對這事件和這股歪風,我心有所憂,心有所危,為下一代,也為民族前途。了解歷史,更應了解當代史。
與其訕笑他人癬疥之疾,不如關注自己心腹之患。(鼠年初一于芳古園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