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要求平反我的案情
1978年,我是在艱難平反路上走過來的。平反什么呢?這就得稍微談一下有關情況。
1959年廬山會議后,全國掀起聲勢和規模都超過1957年反右派的反右傾運動。由于我跟被毛主席在廬山封為“軍事俱樂部”副帥的張聞天工作過十多年,所以經過批斗被定為外交部張聞天反黨宗派主要成員和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受到撤職、降級和留黨察看處分,隨即長期下放。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我才從農村回到外交部,就被部黨委作為重點拋出,交“群眾專政”,接受批斗和從事打掃廁所等勞動。半年后,毛主席發動了批判“資反路線”(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斗爭。為了免得外面學生們沖擊,周恩來總理、陳毅部長和部黨委也支持外交部群眾起來“造反”。于是由青年干部帶頭,很快就成立了一個二千多人的“造反聯絡站”,由毛主席、周總理授權他們“領導運動、監督業務”。本來只允許他們“火燒(限于批判)陳(毅)姬(鵬飛)喬(冠華)”,可他們在1967年“二月逆流”后竟自行提出“打倒陳姬喬”的口號。這些本來都與我這個專政對象無關,但我還是被運動卷了進去。聯絡站一要我對“打倒陳姬喬”表態;二要我寫揭發陳姬喬的材料,因為我當過黨組秘書。經過兩三個月,知道和領會到毛主席、周總理都反對“打倒陳姬喬”的口號后,立即改變態度,也再沒寫過揭發材料。等到1967年8月,在王力發表對外交部運動的談話而被打倒,周總理宣布他對聯絡站的支持只到八月底,聯絡站也就隨之垮臺。部黨委又收回了運動的領導權,并結合反對“打倒陳姬喬”的無革派(無產階級革命派,以別于執掌運動領導權一年左右的造反派)群眾組織,開始清算和鎮壓造反派以及與之相關的人。這一來,對我的專政也更加重了。經過一年多的批斗,又押送干校,勞動改造九年,并在此期間被開除黨籍和行政再降級。直到1978年春,我才自行離開干校回到北京,要求對我的問題重新審查,特別是恢復黨籍。
外交部不談平反
文化大革命中制造了那么多冤假錯案(加上以前的就更多了),文革結束和揪出四人幫以后,對冤假錯案進行平反應該是天經地義,全國從中央到地方也都是這樣叫和這樣做的。但外交部卻顯得特殊,把涉及到上千人的這一龐大的甄別平反工作給取了一個與眾不同的名稱,叫做復查。為什么呢?因為直到1978年6月20日外交部在給中組部的報告中還肯定,“外交部沒有發現冤、錯案,不存在昭雪平反問題。”因為他們認為,文革中外交部所做的一切,都有黨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有周總理直接領導,哪能錯呢?既然沒錯,還談什么平反?這一基本認識還成了外交部一個長期傳統。這就是外交部的甄別平反工作始終得不到應有的重視,拖的時間特別長的原因;也是對文革結束前的外交部干部一直要分站隊正確還是錯誤,在干部使用上存在派性的原因。
正是由于這一特殊情況,使我多參加了兩三年文革,住了九年五七干校,走了一段艱難的平反路,并長期受到負面影響。新任外交部政治部副主任的朱霖同志,在她的回憶錄中就說,外交部領導在文革后對干部問題上的撥亂反正極不重視,1978年政治部成立了一個復查辦公室,只有一間房子和兩名剛調來的干部。后來由于形勢所迫,復查辦公室才加強了力量,工作人員增加到二百多人。
等待復查
1978年初我拒絕外交部領導的動員再回干校,就是為了爭取平反,解決恢復黨籍和分配工作問題。部領導雖然不得不準備對我進行復查,但是同我的想法卻相差甚遠。他們的作法,基本上還是傳統的暗箱作業,沒有什么變化。具體說來,就是復查工作不和本人見面,由他們安排幾個人查閱檔案,并按領導規定的框子寫出復查結論。一般的都要比原結論減輕,例如原來是“五一六”分子,現在給你摘掉帽子,算成犯了嚴重錯誤;原來定為敵我矛盾,現在改為人民內部矛盾;原來開除了黨籍,現在恢復黨籍,只給予留黨察看處分,等等。但絕不承認原來處理錯了,而是說成黨的寬大。照例要寫上根據黨一貫執行的批判從嚴、處理從寬的精神和毛主席懲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教導,以及鑒于本人已有悔改表現,決定從寬處理。還有一種情況是,有的人不同意結論措辭甚至處分,專案組也可在不大變動領導意圖的條件下,作一定的松動、緩和甚至改變。多年來這已變成一種辦案八股,而且在多數場合還是有效的。它使受處分的人感到寬大,以至于產生感激之情,頂多也只是在簽字時作點更正事實或表示心跡的說明,附在結論后面,這樣就算結案了。作這類復查工作應該說并不困難,一般干部都可以勝任。
但是經過文化大革命,我個人的思想和態度卻有了很大變化,就是一定要擺事實、講道理,弄清是非,不再吃那老一套了。我曾跟人開玩笑說,經過文化大革命,我的一個重要收獲就是多少學會了運用“斗爭哲學”,不合理就斗,決不再逆來順受,不想再受一些人的擺弄和欺侮。一句話,豁出去了。這也是形勢逼出來的。
應該說,參加革命以后,我就心甘情愿做黨的馴服工具,服從命令聽指揮,對分配的工作一直是積極、認真、拼命干,在物質待遇和職務安排上從不向組織伸手,但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無端挨整。延安整風中硬被打成特務,最后上面不認錯,反而說是由于本人思想意識有毛病。1959年受張聞天牽連,被毫無根據地定為反黨宗派成員和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對這一定性和處分,陳毅部長還讓韓念龍部長助理找我和徐達深談話,把這說成是黨的寬大,否則無論按哪一條(不知指的是什么)都可開除黨籍。好容易從下放農村和饑餓線上掙扎過來,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又被領導上當作重點對象交付群眾專政。怎么這革命老是往自己頭上革?但我仍然抱定了逆來順受的態度,接受一些人的欺侮和凌辱。不想1972年以姬鵬飛為首的部黨組竟下令開除我的黨籍。即使這樣,我也沒有灰心絕望,還是適應黨內老一套作法,在表示不同意處分決定的同時,承認錯誤和提出留在黨內的要求。此后又不斷苦苦哀告,提出申訴,要求保留黨籍,或將我的問題提交中央重新審理。這些書信和申訴,有寫給部核心小組的,有寫給黨組轉中央的,但是全都石沉大海。既然老一套作法根本沒用,我就不能不采取新的做法,這就是,進行面對面的說理斗爭。為此,1978年春就堅決留在北京,沒再按部領導要求重回干校。不過呆在北京也沒用,領導上還是堅持老一套暗箱作業的作法,由專案組(對外稱復查辦公室)背著本人在那里查檔案改結論。
臨時工作
等了好幾個月也沒動靜,我只好三天兩頭地打電話給政治部主任也是我當年在辦公廳的老同事林中,要求他自己或派人找我談話。林中和政治部后來倒是沒有再動員我回干校,但又一直借口工作忙。我雖然一家四口人在招待所十三平方米的小屋可以獨成一統,但不解決黨籍問題又沒有工作,總覺得煩悶。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我就向政治部提出了“哀的美敦書”。我說,“如果你們總是借口忙,拖延不決,那就表示外交部不打算解決我的問題了。那我以后就不再找外交部,而去直接找中組部。”林中聽后說,等他們商量一下,然后約我談。下午就來電話,請我到政治部去一談。我的“斗爭哲學”算是初步見效了。去后,林中態度倒是挺友好,先寒暄了一陣。我請他有話直說。他表示,我的問題正在復查,總得要點時間。現在《世界知識》正在籌備復刊,還在招兵買馬。我在這方面是輕車熟路,是否先到他們那里幫助工作,等復查完了再談今后的安排。我聽后一想,終究胳膊扭不過大腿,黨內形成的這一套解決干部問題的暗箱作業,我只能遵守,無力改變,因此先去《世界知識》打工也行,一則總算有了工作,二則可以恢復一下業務。所以當場就答應了。
(二)復查的交鋒——第一次交鋒
在《世界知識》打工不到半年,專案組以中共外交部政治部的名義,于1978年7月24日給我寫出了復查結論。外交部黨組于同年8月25日批準。10月20日政治部負責復查工作的三位主要領導同志(兩位政治部副主任和一位干部司副司長)約談,拿出決議稿讓我看,如果同意,就簽字,有意見也可以提出來附在后面。態度還算溫和。
我一看結論是新賬老賬一起算,總的精神還是以前的老框子。題目雖是《關于何方同志在文化大革命中所犯錯誤的復查決定》,但內容卻從延安搶救算起,說“何在1943年延安整風審干時,曾因受過組織審查而對黨不滿”,1959年“因犯嚴重錯誤而受到處分”,1962年甄別時又“乘機翻案”,由于“翻案企圖未能得逞,因而耿耿于懷,對組織更加不滿”,在文化大革命中又跳出來,“采取顛倒是非、混淆黑白的手段”,“支持‘外聯’頭頭打倒陳毅、姬鵬飛等同志,妄圖混水摸魚,借機翻案,造成了極為惡劣的影響”,因此1972年給予開除黨籍等處分。經復查,何“所犯錯誤屬實,情節嚴重”,但考慮到“他受處分后,對所犯錯誤有一定的認識,本人又多次要求給予留在黨內改正錯誤的機會。根據黨的‘十一大’精神和思想批判從嚴、組織處理從寬的原則,決定對何方同志的錯誤從輕處理,將開除黨籍的處分改為留黨察看一年的處分,留黨察看的時間,自本復查結論之日算起;將行政處分改為由11級降為13級(已扣發的工資不再補發)”。
我也是有備而來,看完結論后表示完全不能接受。我說,先不談舊賬,就說給我定的文革中的錯誤吧,主要是支持聯絡站(外聯)所提打倒陳姬喬的口號,和應聯絡站要求寫了所謂揭發陳姬喬等同志的材料,時間在一兩個月以內。我承認支持打倒陳姬喬的口號是錯誤的。但是第一,陳姬喬為什么可以完全錯誤地兩次打倒我(一次是1959年,一次是文革一開始),而且后果極為嚴重,使我受了二十年的迫害,幾乎送命,陳姬喬不但沒有受處分,而且可以不負責任,至今還被認為是正確的。我支持打倒陳姬喬,對他們毫發無損,不起半點作用,怎么就變成了嚴重罪行?我們不是經常說,在憲法面前,公民人人平等;在黨章面前,黨員人人平等。為什么外交部的黨組織就“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第二,如果由于一時支持打倒陳姬喬的口號犯了錯誤,就受這么嚴重的處分,那么長期高喊打倒劉鄧陶的口號,又當何論?這兩個打倒究竟哪個更嚴重?我就親自看到陳姬喬和包括你們在內的外交部各級領導不但喊打倒劉鄧陶的口號,而且一直用它教育干部,進行工作,影響恐怕要比只在內部表態支持打倒陳姬喬嚴重千萬倍。對這些人又應給什么處分?第三,外聯得到毛主席、周總理和部黨委的支持,并授權它領導運動。我同它的關系是一個專政對象和正式組織的關系。它要我開會和寫材料,我只能服從。為什么周總理和部黨委支持聯絡站就是應當的,不算錯誤,一到我這里就算犯了天條?第四,想不到外交部黨組織怎么這樣落后和保守。現在已經到了1978年10月,去年12月胡耀邦出任中組部長,開展了平反冤假錯案工作,中央也在醞釀為劉少奇(鄧小平早已出來工作)、彭德懷平反,你們還堅持打倒劉鄧陶和1959年反右傾的立場,難道就不怕犯錯誤?
她們三位聽了倒沒生氣,只是提出要我把意見寫出來由他們轉交黨組。我說,我知道這是你們結案的一種辦法,把本人意見附在后面,決定就算生效了,因此我不會寫一個字。只是請求你們把我的意見報告黨組,如果黨組堅持原有決定,那我就要求將我的問題提交中組部審理。
由于她們也不打算說服我,對我的問題又不十分清楚,所以雙方沒有辯論就結束了第一次談話。
后來聽張聞天夫人劉英說,也是她們三人于同一時間(1978年10月27日)去找她,要她對1959年的復查結論簽字。劉一看結論上還留了一條“態度不好”的尾巴,就當即打了回去,表示根本不同意。接著,劉將這件事報告了時任中組部長的胡耀邦。胡表態說,“態度不好就是立場穩,做得對嘛!”過不久,召開了十一屆三中全會,劉英當選中紀委委員。第二天又是這三位,登門拜訪,轉告劉英,黨組決定她的問題完全平反,一風吹了。
——“討價還價”
在既要堅持原有觀點,又不能不適應形勢變化的條件下,外交部黨組織對我采取了討價還價、逐步后退的辦法。1978年10月28日和11月6日,又由政治部三位領導同志兩次找我談話。詳細經過和具體內容現在記不清楚了,但印象是結論修改得一次比一次寬,而且態度始終是友好的,用的是商量的口氣。例如對錯誤的嚴重性就在不斷降低,太勉強的提法也可去掉。例如第一次復查結論中說我有嚴重泄密行為,在給外聯寫的材料中,從我“非法保存”的十七本工作筆記中摘抄了大量“黨和國家的核心機密”,并為外聯所擴散。我的答辯是,第一,我沒有那么多筆記本,即使保存的那些筆記本也根據有關規定和過去教訓,除必須記的工作安排和向下傳達的事項外,不再記其他內部資料。加之我受處分后的工作處境,根本接觸不到黨和國家核心機密,因此談不上什么嚴重泄密。說是“非法保存”,更是不講道理的誣陷。第二,外聯是中央和周總理承認和支持的領導運動的合法組織,我奉命寫不涉及機密的內部材料,即周總理和部黨委提倡的所謂小字報,因此談不上泄密。何況中央和總理授權他們監督業務,插手當時的高度外交機密。與之相比,我寫的材料對他們根本無秘密可言。這條罪狀,在后來第二還是第三次復查決定的修改稿中,好像就給去掉了。
隨著錯誤性質的下調,處分也一再減輕。第二次是把留黨察看的時間換成了過去式,行政降級也有減少。第三次的稿子又把留黨察看改成了嚴重警告,行政上不降級了。對這兩次修改,我都作了說明和反駁,也決不接受他們的決定。三位女同志還是使用以前的策略,提出讓我寫出書面意見。當然又遭到我的婉言拒絕。我還最后提出,部黨組批準對我的復查決定和這兩次修改,說明外交部黨組織在掌握黨的原則和處理干部問題上也太不鄭重、太不嚴肅了。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就三變對一個干部的處分,難道黨組真的竟為我的問題開了三次會?這當然是不會有人相信的。
第四次談話是1979年1月26日。決定草案提出,本人雖在文革中犯有嚴重錯誤,但基于黨的寬大政策,決定取消1972年開除黨籍和行政連降三級的處分。這就是說還要保留1959年因受張聞天牽連給我的處分。對這個草案我自然不能接受。因為第一,如果說我在文革中支持打倒陳姬喬,就算犯有嚴重錯誤的話,那全國應作為錯誤處理的當以千萬計。想想看,從打倒彭羅陸楊起,全國有多少人參加了這些“打倒”行為。單是我參加的一些大會上直接聽到中央和領導同志帶頭喊要打倒的就有:彭羅陸楊、劉鄧陶、賀龍、譚震林、楊余傅等十多個。這些都是打倒錯了的,算不算犯了嚴重錯誤?相比之下,我那點子“打倒”實在算不了什么。第二,我不但不能接受給我安的文革中的錯誤性質和處分,而且還強烈要求對1959年給我的批判和處分迅速進行平反。我說,現在中央對那次廬山會議和反右傾運動的態度已經非常明確,希望外交部黨組織不要老是落在形勢后面,處于被動。
——《審改決定》
又過了一個多月,1979年3月1日,三位女同志又找我談話。表示根據新的精神,文革中的問題就不算了,有關檔案材料一律銷毀。關于1959年的處分也決定取消,并且重新做一個審改決定,如果同意,就請簽字,我的問題就算從此結束了。我拿過文件一看,題為《關于何方同志問題的審改決定》。除前面簡歷和以前的處理情況外,結論寫道:
“經復查,我們認為,何方同志在1959年反右傾運動中被定為‘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積極參加了張聞天在外交部的反黨宗派活動’,并給予黨紀和行政處分是不對的,應予糾正平反。1962年8月,雖對何方同志進行了甄別,但仍給予何方同志以黨內嚴重警告和行政上降職的處分,也是不當的。現決定撤銷中共外交部委員會1962年8月《關于何方同志的甄別結論》,取消給予何方同志黨內嚴重警告和行政上降職的處分。
“有關何方同志1959年反右傾運動中的材料(包括1962年的甄別結論),一律從其個人檔案中撤出。
中國共產黨外交部黨組1979年2月28日”
我看后,覺得對1959年的問題能寫出這樣由黨組織承擔責任的復查結論就相當不錯了,能做到這點,當然不是外交部黨組織認識的進步,而是由于不得不適應全國平反冤假錯案的形勢。文化大革命中的問題不再提,也是根據中央精神,特別是胡耀邦的指示和干預。雖然我對外交部的處理并不完全放心,但也認為自己的問題只能這樣結束了。因此于3月20日簽字“同意”后,交還了政治部。
我的不完全放心有兩點。一是,外交部是否會根據中央統一規定全部銷毀文革中有關我的材料,會不會留幾件作為以后必要時用的把柄?例如中央規定應歸還文革中查抄的本人的物品和資料,外交部政治部竟以“找不到了”為由,至今沒有交回我一件。而這些東西是按組織系統收繳的,并不是紅衛兵隨便抄走的,怎么會丟個精光?二是外交部對我的那種處理顯然是迫于形勢,而不是出于思想認識的轉變。否則,在那兩三個月的時間里怎么可能會發生那樣大踏步后退的變化?外交部由于堅持文革中是否站錯隊的派性觀點,所以即使給你取消了處分,也還會控制使用,或像在湖南那樣,事后給用人單位打招呼說此人有問題。我就看到不少有為的青年干部,只因參加了幾個月造反派的活動,一直被控制使用到退休,不得提職,不得出國等等。其中許多人(包括被錯誤地當作外交部頭號“五一六”分子批斗、關押的姚登山)就是一開始在外交部政治部那種表示“寬大”的結論上簽了字,或者附上了保留意見和說明的。而這個結論也就放在本人檔案袋中長期保存和跟著本人走一輩子。
根據我對外交部的估計和看法(事后不但在我,而且在許多人的身上,都證明了這種估計和看法并沒有錯),在問題得到平反后,我就已下決心離開外交部了。
(三)幾點思考——歷經三次甄別
在我參加革命后的短短40年中(1938-1978),已親身經歷過三次甄別。而且每次都是在大運動中挨整,又在大運動中甄別的。至于甄別結果,有的得到平反,有的只是減輕處理。第一次是在延安整風搶救運動中被打成特務。當時延安的脫產干部約三萬人,被打成特務的占一半。經過兩年多的甄別,據說一個特務也沒查出,包括許多帶有特務嫌疑尾巴掛起來的,以至被當做特務槍斃了的如王實味等,最后也都查明并不是特務。那次給我作的甄別結論,不是說黨組織搞錯了,而是說由于本人思想意識有些毛病,所以受到審查,結果沒有發現有政治問題。對這一推卸責任和極不實事求是的結論,我拒絕了簽字。
第二次是在1959年廬山會議后的反右傾運動中,我被打成反黨宗派主要成員和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并受到黨內和行政上的嚴重處理。這次運動的打擊面也極寬。據1962年中組部的統計,全國的批判重點和戴上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帽子的黨員干部為365萬人,而當時全國的黨員也還只有2600萬人。三年困難使得大躍進的牛皮破了產,全國餓死三四千萬人,得浮腫病成為普遍現象。后來不得不對反右傾運動中被整的人進行甄別。但是從中央到各級領導,也都是不愿公開認錯和作點自我批評的。所以這次甄別,地方上縣級以下是被趁勢基本上一風吹了,但到了省市特別是中央機關,進行起來就難得多,能拖就拖,能不平反就不平反。對我的甄別,由于外交部黨組織的一拖再拖,直到1962年8月才作結論。而這時正是毛澤東在北戴河會議上大講階級斗爭和大反“翻案風”的時候。在這種氣氛下,外交部對我的處理既沒有作實質性的改變,反而將我實事求是的申訴算成了翻案。于是文革一開始,又把我打成牛鬼蛇神交群眾批斗。
文革后的平反也很不順利。在經過十二年的專政和監管后,對我的復查還進行了幾個月的討價還價。我了解的外交部情況大都是這個樣子。由于是領導和積極分子進行批判和處理錯的,他們又不愿承擔責任,所以都不愿給整錯者完全平反,總要設法留個尾巴。如果處理公正,沒有派性,胡耀邦也不會干預,外交部也不會改換專案組的人。所以我經歷的這第三次甄別,雖然走了一段“艱難平反路”,但總還算從“復查”走到了平反。如果沒有當時的大氣候,那對我的處理很可能是三位女同志第一次拿出的那個“復查結論”,甚至連“復查”也都不會“多此一舉”了。
經過三次挨整和三次甄別,特別是這最后一次“復查”,使我考慮了很多問題,涉及到黨的性質和章程。我在黨內生活只差一年就整七十年了,經過和看到的政治運動實在不少。每次運動都有大批人挨整,現在看來絕大部分都是整錯了的。完全整錯的就有延安的搶救運動、建國后的抓胡風分子、反右派、反右傾和文革中的抓“五一六”(抓了兩三千萬)。其他如解放初期的鎮反、緊接著的三反五反,1955年后的肅反和文革前的“四清”,恐怕大部分人也是被整錯了的,經不起全面的甄別和復查。但是非還是應該分清,而且是能夠分清的。例如文革初期那半年左右的所謂資反路線,就是由中央和省部級黨組織公開點名批判和逮捕了一大批干部群眾,包括高級干部和知名人士如周揚、李達、田漢等(外交部也有孟用潛、王炳南、陳家康),派出工作組鎮壓迫害機關學校的大小知識分子。后來執行這一“路線”的中央和各級領導大部分被打倒了,還受到各種迫害。于是在作有關文革的決議時,這段歷史就不算了。難道這稱得上實事求是嗎?從道理上講,應該是各有各的賬,不能用“宜粗不宜細”的辦法把是非攪混,連文革初期那半年被整的成千上萬的人,也籠而統之地歸罪于林彪、四人幫。這說得通嗎?
對于我們黨這種先整一大堆人,然后搞甄別平反(還不算有好多沒有得到平反),而且整人容易平反難,我在以前就有些想法,經過文革后的這次“復查”,更感到問題嚴重,所以也想在這里簡單談一下對其他幾個相關問題的看法。
——整錯了人要不要負責
過去的作法是,整錯了人不但不會受到批評處分,而且還會受到表揚和重用,這就是保護政治運動中的積極分子的政策。要搞政治運動,沒有積極分子不行,正像在農村搞土改需要勇敢分子一樣。每次運動,在發出號召和進行動員后,一個首要工作就是發現和培養積極分子,由他們首先響應號召,沖鋒陷陣,才能把群眾“發動”起來。其中有些確實是出于認識問題,但也有不少是基于個人利害得失的考慮,故意表現“左”和挾嫌報復的。在運動中,組織上不但要相信和依靠積極分子,而且往往事后還要加以表揚和重用。于是一些積極分子也就越來越“積極”,出現逼供誘供和各種嚴重違法行為,直到草菅人命。到甄別階段,黨仍要堅持保護積極分子的政策。而被整錯的人,除一小部分檢討“好”和表現“好”的外,一般都會留點尾巴,影響到此后的使用。因為你挨過整,總要懷疑你會對黨有怨氣。過去領導上對保護積極分子政策的解釋是,如果批評和處分他們,下次運動誰還敢當積極分子?這一保護積極分子政策長期執行的結果是:第一,使歷次政治運動中的積極分子在黨內的比重越來越大,地位越來越重要,成為各級的領導骨干;第二,使政治運動中總是犯極左錯誤,逼供信得到不斷重復和發展,制造出大量冤假錯案;第三,造成弄虛作假特別是說假話的風氣。
因此,不但不應該無條件地保護積極分子,而且在批判和處理人的問題上應該實行一定的透明度和“問責制”。也就是對人的處理不能總是暗箱作業;凡是政治批判,事后證明錯了的,批人者也應該檢討和認錯。不能一些人老是批評者,而且一貫正確,批錯了也不負責;另一些人老是挨批,即使被批錯也得不到個說法。外交部1959年批斗張聞天的領導人和積極分子,至今沒有一個人出來認錯,而且還要表示一貫正確。所以張聞天的平反在外交部幾乎沒有什么影響,好像平反和不平反一個樣。這是很不合理的。過去由于整錯了人不負責,所以不但整人不慎重,而且還夾雜派性和私心。因此,為了防止亂整人整錯人,不光是要平反冤假錯案,而且必須查清責任,找出冤假錯案的制造者和積極追隨者,該批評的批評,該處分的處分,該繩之以法的也不應例外。對高級領導人也應說清原委,不能由于為尊者諱連名字都不能提。只有這樣,才能杜絕專門整人的運動,防止亂整人和乘機報復的現象。
——黨內講不講平等
我們常說的“黨章面前黨員人人平等”,不但沒做到,大概也沒想做到。大的方面不去談它,就說甄別平反吧。在我們黨內實行批評與自我批評時,好像有個分工,一些人是專門批評別人的,一些人是一直受批評的,一搞起政治運動就被拋了出來。每次運動完了,照例是整錯一大批,于是就要由整人者給被整者進行甄別平反。想想看,這能公平嗎?
再就是處理問題有不同標準,不但分上下,而且分親疏。例如我們上面說的,陳、姬、喬主持打倒我兩次,事后證明他們打倒錯了,可是他們連責任都不負,更談不上受批評和處分了。我只是跟著搖旗吶喊,絲毫作用不起地打倒了一次陳姬喬,就算犯了必須開除黨籍和行政降級的處分。又比如,最近看到胡喬木在文革末期揭發批判鄧小平的全文,真可謂淋漓盡致,但沒有聽說有什么處分。我對陳姬喬受命寫了一些所謂揭發材料,就罪不可赦。這也說明在黨章面前只有尊卑之分,沒有平等可言。再如文革后過了好久由黨中央發動,有的領導同志再三強調不要手軟,搞了五六年的“清查三種人”運動(所謂三種人是指“追隨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造反起家的人、幫派思想嚴重的人、打砸搶分子”),對于文革初期在北京搞打砸搶很著名卻因為有許多高干子弟參加的“聯動”和“西糾”成員,就網開一面,還說指望這些人接班呢,因為他們起碼不會挖祖墳。而受到清查的,主要卻是文革初期響應號召起來反對所謂“資反路線”和沖擊各級領導的造反派。主持清查的正是這些受過沖擊的領導人和支持他們的積極分子。在外交部就是這樣:違法亂紀、逼死好多人命的一些領導人和無革派,被說成一貫正確;既沒有打砸搶,也沒人命案子,但提出打倒陳姬喬口號的造反派,卻永世不得翻身。
還有個話語權問題,也就是發言權和辯護權。這在黨內,特別是在政治運動中更被弄到了蠻不講理的程度。本來在平時,已經往往是領導人講話,下級聽話;領導人批評,下級檢討。駁領導人的話,一般是沒有好下場的。根據我的體會,這種不民主、不平等的體制,大約從延安整風后就逐漸加強,經過后來的各種政治運動,更進一步完全鞏固下來了,在運動中,不但挨整對象被剝奪了申辯權,稍作解釋,還會被指責為態度不好。而且其他一些人也只能墻倒眾人推,不準為挨整者作點辯解或說句公道話,不然輕則自己也變成批判對象,重則被打成挨整者的同伙,什么分子或某反黨集團成員。這樣就必然在黨內建立起嚴格的等級制、宗法制和專制主義。
——平反是否表示黨的寬大
過去經常的說法和人們的理解都是:對你進行平反,這是黨對你的寬大。一些長期受苦受難的挨整者,一旦得到平反,如同撥開云霧見青天,頓生感激之情,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認為,這是顛倒了是非,帶有濃厚的封建性。因為當年整錯了你,那是黨組織,具體講,就是有關領導人和積極分子的錯誤。他們現在給你平反(往往還是出于不得已,為形勢所迫),是改正自己的錯誤,是完全應該的,并不是出于寬大,更不是恩賜。由于他們的錯誤,使你受到委屈,應該是他們向你道歉和檢討(胡耀邦就是這樣做的),而不是你感謝他們。過去那種把黨說得很神秘,連個人的一切都是黨給的,也屬于封建傳統,是顛倒了黨員和黨的關系。殊不知黨是由黨員組成的,沒有黨員哪來的黨?黨的一切都來之于黨員的貢獻(在黨政不分和以黨代政的情況下,非黨員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也得作貢獻)。至于貢獻的大小,則取決于個人的能力、機遇和入黨時間。一次社科院有位新領導,批評一個愛提意見、要求民主的老干部,說他吃著黨的飯還對黨不滿,簡直是忘本。這位老干部后來對人說,沒有我們這些老家伙奮斗犧牲,他哪能當成什么領導?他吃的飯倒有我們大家的貢獻在內。這也是對那種故意把黨神秘化、便于以黨壓人的一種回答。
對整錯了的人進行平反,不但不是寬大,實際上還缺少應有的補償。這不僅是個工資和其他物質待遇問題,而且主要是精神和時間的損失。光是平反,這些能得到補償嗎?應該認識到,得不到相應補償的平反,終究是不會公正的,是黨組織對整錯者欠的賬。這里只談點近年常聽到的一件小事。據說中央領導為了照顧老干部制定了一項政策,規定文革后的司局級干部,凡文革前為正局級的都可享受醫療上的某種優待。這對文革后才得到平反的人就有點不公平了。難道得到平反的那幾百萬正局級以下的干部,都是水平低、能力差,不會有人在二十多年中得到提升?可見,制定這種以文革前的任職設檻的政策本身就帶有歧視性。
(責任編輯 蕭 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