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告解

賀照縈

大家都說母愛偉大，但自稱偉大的媽媽卻不多。相反的。媽媽常自責。

臺灣記者采訪了極力想做到滿分的單親媽媽；在自我追求和照顧孩子之間掙扎的新手媽媽：人人口中稱羨的模范媽媽以及為了歌唱事業拋家棄子的歌星媽媽。正因為媽媽對孩子有太多愛，旁人看來微不足道或值得原諒的錯誤，往往成為她內心深處的愧疚和折磨。

媽媽也是人，她有所有凡人具有的優缺。而平凡中綻放的愛。才使得母愛如此不凡。

拋家棄子的苦衷

憶如62歲臺北市紅包場歌星

我是潘若迪(臺灣知名健身教練)的生母，他三歲我就離開了他，我知道他到現在還怨我，七、八年不再跟我聯絡，但我心里有些話想跟他說：

我18歲認識你爸，那時候歌唱事業剛起步，我跟歐陽菲菲、鳳飛飛同臺，被歌迷包圍著，掌聲啊、簽名啊，外面的世界光鮮亮麗，回到家卻死氣沉沉。你爸大我20歲，軍人的個性，每天板著臉，講話都用命令，我很不快樂。那時的我年輕愛玩，也不愿意委屈犧牲自己，三年后就離婚了。

離婚后，你爸不準我去找你。不過你五、六歲時，你的后母曾偷偷帶你來中和的歌廳找我，但我忙著唱歌，只有抱抱你，沒空多理你。直到二年前，我在電視上看到你說曾被后母虐待，還把你耳朵打掉，我很自責。如果當初知道，我一定把你帶回身邊。我對你沒盡到做媽的責任，但說這個已經太遲了。

你婚后曾接我去跟你住，我好高興。可是每次只要我一出門，你就生氣，或許你希望我乖乖待在家里當個好媽媽，煮三餐給你吃，但我當時還在唱歌，有應酬、有自己的朋友。我才發現你始終沒原諒我。住在一起的那二年，我們關系很僵，我搬走的那天，你連再見都沒說。

這幾年，朋友勸我去找你，但我不要，我個性也很強的，我不要你認為，這個媽媽落魄了跑來找你。我現在一個人，過一天算一天，幾個月前朋友送我一只狗，生活重心都是它，唱完紅包場就跟它玩玩。

媽媽也會怕認錯

Joyce(化名)40歲臺中市業務

我兒子腿上有個疤，他一直以為是他自己不小心燙到排氣管，其實我很清楚是我造成的。十年前我因為前夫有外遇而離婚，那陣子情緒很差，有天騎摩托車載幼兒園的兒子放學，要下車時，我嫌他動作太慢，不耐煩推了他一把，才害他燙到。

這件事我不敢告訴別人，更不敢告訴孩子，因為他們很崇拜我，我會賺錢、會修電燈水龍頭、會分析事情、會幫他們實現夢想。兒子今年高一，讀音樂班；女兒國一，喜歡繪畫，學費雖貴，我拼命賺錢支持他們學習，每天接送他們上下課，家長會也從不缺席。

兒子常說：“媽，你比較疼妹妹。”我對兒子確實嚴苛，曾因為他東西沒吃完痛打他一頓，也曾把他趕出家門罰站，給他難堪。我不自覺地想把他塑造成完美的典型，不希望他像他爸一樣沒責任感。

前幾天兒子對我說話沒大沒小，我被他激

只是看到別人一家子，我會羨慕，但人生走到這，每一步都是我選的，我不后悔，也不往壞的地方想；一切隨緣。怒，在大馬路上開罵：“我辛苦得要死，要當爸爸、媽媽，還要當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你怎么能對我不禮貌?”那一刻我好像在對待仇人，而且我看準這個仇人年紀還小，沒能力掉頭就走。他哭得很傷心，路人都在看，我知道自己太嚴厲了，多想馬上道歉，卻拉不下臉。

我一直想證明，單親媽媽也能做到一百分。但其實媽媽也會犯錯，而且不一定有勇氣認錯。

模范媽媽的困惑

吳英萊47歲臺北市社會團體秘書長

我兩個兒子都讀大學了，前兩天他們聽說記者要訪問我談“媽媽的告解”，樂到不行，直說這是報應。他們這樣虧我是有原因的，因為我以前超兇。過去我曾覺得我媽管教太嚴，但自己當了媽才了解，教育小孩像在打仗。

老大高三時，有天他說不喜歡學校某個老師，想請一天假。但我不準，我要他尊師重道。第二天老大真的沒去上課，幾個禮拜后，他拿假單給我簽，我硬是不簽，結果他入堂曠課，那晚我哭得很慘，我問自己何必這么堅持，但我要讓他知道對跟錯，而且媽媽言出必行。

孩子從小到大，我總是老師口中的模范媽媽，每次聽到這四字，我都百感交集，我常自問：我真的夠好嗎?不會太嚴厲嗎?

老二國一時，有天我接到一通電話說，兒子上網買了輛一萬八的二手腳踏車，原來是兒子不小心標到的，他求我幫他解決，我說不可能。為了要他學會負責任，我嚇他說：你可以用存款買下那輛車，或是去警察局，或是打電話向對方解釋。后來他哭著打給對方講了二小時。事后親友都說我太狠了。

我曾擔心給孩子太多壓力。老大護理系讀到大三，他說快崩潰了不想讀，但我硬要他把那學期讀完，他很生氣問我為何這么狠，我說要他做到有始有終。兒子照做了，但我很掙扎，萬一他真的瘋了怎么辦?

兒子的同學遇到問題，都喜歡找我聊，曾有個憂郁癥的孩子說：“你比我媽媽好太多了。”我告訴他：“因為我不是你媽，所以我永遠是最好的。”只能說，當媽媽真的很難。

我曾想過不要你

劉升岱33歲新竹市心理醫師

我是個新手媽媽，女兒四個月大，我好愛她。可是當我懷她七個月時，我竟想過不要她，回想起來很愧疚。

其實我跟先生婚前曾約定不生小孩。我怕如果孩子讓我有怨，到頭來帳都會算到孩子頭上。像我媽，她照顧兒女無微不至，可是她很不快樂，常把自己鎖在房間里哭。我小時候好害怕，以為媽媽討厭我，我也變得不快樂，后來甚至因此去念心理治療。

婚后，先生還是渴望有小孩。我懷孕后，害喜非常嚴重，吐到下不了床，只好辭去工作。我以前事業心很重，每天看四十幾個病人，他們覺得深受安慰，那是很大的成就感。但失業讓我否定自我的價值，完全感受不到當媽媽的喜悅，只覺得孩子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絆腳石。懷孕七個月的某個夜里，我哭著求先生讓我墮胎，我說撐不下去了，先生只能哭著求我再忍一忍。

沒想到女兒生下來，母愛讓我一分一秒都離不開她，我變得神經緊張，女兒一哭我就沖去，常不小心撞傷自己。我有種好強烈的沖動想當全職媽媽；但我又很痛苦，因為完全失去了自己，說的看的想的都是孩子。

原來，從懷孕第一天起，“照顧孩子”和“自我追求”就不斷在拉扯。我可以當一個大家眼中的好媽媽，全天候照顧她，但那樣做，我很可能像我媽一樣有怨。掙扎考慮之后，我決定重回職場，我想，當一個重視自我的媽媽才會快樂，這樣對我、對先生和孩子都比較好。

不敢面對的惡夢

陳姐50歲基隆市

我心里藏了一個秘密，那是每個做媽的惡夢。

前夫好賭，13年前我帶著五歲的女兒離開了他。我身上沒錢又從沒工作過，只好先去酒店上班，那幾年也陸續開過自助餐廳，做過保險、傳銷，但我彎不下腰，做什么都失敗，后來我在家酗酒整整半年。

那陣子有個之前認識的酒店小姐常來看我，她兒子讀小四，年紀跟我女兒差不多，我們大人喝酒訴苦，兩個小的就玩在一起。有天，他倆躲在棉被里，我問他們在干嘛，孩子說沒有啊，我也就不當一回事。

直到女兒讀國一，有天她說私處不舒服，我帶她去看醫生，醫生告訴我她已經不是處女。我逼問女兒，女兒才哭著說：“是那個哥哥。”聽到這，我沒勇氣再問下去。我很自責：那陣子只知道喝酒，都沒顧到她，這是我一輩子無法彌補的遺憾。之后我們再也不提這件事，和當初那對母子也早已失去聯系。

因為有太多愧疚，我變得很寵女兒，她要什么都給她。女兒對我也動不動就頂嘴，有次她吃飯吃到一半，不爽，把碗摔到地上，我氣得要打她卻下不了手。每次她大聲兇我，我都覺得她在發泄那件事，在怨我。

去年女兒讀完高一就休學了，她說她要獨立，開始工作，也交了男友。我才發現女兒已經長大了，也許她每天帶著那個惡夢成長，說起來比我還勇敢。而我，什么時候才敢面對呢?

(責任編輯唐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