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踝

金意峰

蕭航的左腳踝意外地扭傷了。從醫院里出來后，本來是可以向單位請上十天半個月的假，或者更長。可是回家才3天蕭航就待不住了。他對老婆說，你幫個忙，把我的公文包拿來，我要上班。

當蕭航一瘸一拐地走進辦公室，里面的人都顯得有些發愣。接著他們不約而同地朝他笑，笑得意味深長。胡文還湊上來拍拍他的肩說，怎么，在家里閑不住，打算回來帶病堅持工作?蕭航咧嘴笑，說，是啊，生活在同志們中間，心里踏實。

說完這句話蕭航才發現黃強不在。黃強是他的領導，他有必要向他報到一下。但顧為民這時忽然咕嚕一聲說，不用找了，黃強升官了，做了集團副經理，我們現在是群龍無首。

蕭航這才發現大家的臉色在笑了笑之后重新變得一絲不茍。

蕭航覺得周圍的空氣竟然也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

將近中午，蕭航見到了黃強。黃強一進辦公室，里面的人都自覺地站了起來，等著黃強吩咐。黃強看上去心情不錯。他連連擺手說，都坐，坐。接著他笑了，說，現在我是客人，不是主任了。看見蕭航也在那里，他的神情有點兒驚訝。問蕭航，你的腳踝不是扭傷了?怎么還來上班?在他這樣問時，蕭航覺得有許多目光像刀子一樣從四面八方剜向自己的臉。

蕭航不由得有點兒納悶。心想怎么了，腳扭傷了還不許上班？坦然地說，在家閑著，悶得慌。平時跟大伙湊一塊，習慣了。一旦一人在家，覺得不自在，就來了。

事后蕭航才知道，他在家養病的三天里，公司發生了許多事。但只有一件事才真正與他們有關，就是黃強走后的那個空缺，忽然像一塊令人垂涎的臘肉一樣懸了起來。

無疑，辦公室里資格最老的是胡文。胡文干文秘20多年了，那支筆極老辣。領導的重要講話，大多由他起草，而且幾乎不用怎么改動。多年的閱歷使他深諳領導們的講話方式抑或演講風采，因此深得黃強信任。但是胡文也有軟肋。胡文不是科班出身的本科生。他讀的是函授，是一路艱苦地來到這個辦公室的。

胡文的軟肋正是顧為民的優勢。顧為民是前幾年招聘過來的，據說是北京一所重點大學的碩士生，因而得到了黃強的賞識。剛來那會兒顧為民因為不知天高地厚，栽過幾個跟斗。但是，漸漸地他學乖了，越來越成熟，喜歡用眼鏡后面的目光悄悄琢磨人。

辦公室里唯一的女性是馬麗娜。馬麗娜很漂亮，很迷人，而且很奔放，長袖善舞。有一陣子與黃強有過緋聞，后因黃強的老婆干涉才終止。所以，令馬麗娜自豪的女性身份既是優勢也是弱點。

此外，就是蕭航。在同事們眼里，蕭航為人低調，卻善于搞氣氛，而且多才多藝。在公司的一些聯歡活動中經常可以看到他活躍的身影，唱歌跳舞做拉拉隊長甚至客串主持人。同事們曾戲稱其為活寶，他也一笑了之。

可是這次，就在大家以為這個活寶該待在家里涼快時，他居然來了，來湊熱鬧來了。

辦公室里的氣氛現在變得陡然凝重。誰都不茍言笑，誰都憋著一口氣。都知道，這段日子會很難熬，不定有多少重量級眼睛盯著他們。但是如果誰順利地熬過這一陣子，他的后半輩子就算有了著落。

或許，只有蕭航的腳踝成了唯一讓人輕松的內容。

蕭航現在每天都要聊他的腳踝。同事們自然也樂于奉陪。于是辦公室里就多了一個節目。

蕭航開始侃他的腳踝。大家居然聽得津津有味。蕭航第一百遍地發牢騷。他說，媽的，那輛車當時從一個斜坡沖下來，我慌忙一個急轉身，左腳踝那兒就嘎吱一聲響，我就罵那個司機你有沒有吃屎，開得這么快……馬麗娜在一旁嘿嘿地笑，說蕭航你罵人夠下流的。胡文卻一本正經地點頭，說該罵，這種人去死都該。顧為民把眼光從鏡片后面伸出來，熱切地鼓勵蕭航說，放心，那家伙，一溜煙跑掉了，說不定前面就有一場車禍等著他呢。

也許是受了同事們空前熱情的感動，蕭航決定把有關腳踝的故事延續下去。這就好比一些高票房的好萊塢影片總接二連三地拍續集一樣。蕭航不厭其煩地利用空閑時間講他的腳踝，而且日臻精純，漸漸地能不斷花樣翻新，從傷情報告講到醫院機構內幕，從腳踝包扎講到疾病的日常預防，從包扎工具講到國內外最新發明的尖端醫療儀器……這些資料，有些是蕭航身體力行的，有些是道聽途說的，還有些是他花費了好多時間從網上查閱的。值得高興的是，同事們配合得很好。有時候為了便于交流，他們還把辦公室的門關了起來。

這是值得大家紀念的一段美好時光。

有一天蕭航甚至聽到了馬麗娜對他的贊美。馬麗娜嘴角含笑地睨了他一眼說，這家伙，還挺幽默的，像個相聲演員。蕭航的心忽然一顫，暗暗嘆了口氣。他想，馬麗娜有的時候真的很有女人味，難怪黃強會和她亂搞。

那天蕭航破例邀請三位同事一起去稻花香酒吧喝酒。大家都喝醉了，呼朋喚友地，東倒西歪地。蕭航還醉得吐了。他邊吐邊感慨，他說幾年了，我們連個餐都沒聚過，真是難以想象。

蕭航被黃強推薦為新的辦公室主任時，正和同事們嘻嘻哈哈笑成一片，因為他這天又翻出了關于腳踝的新花樣。一紙任命書就下到他的鼻子底下。大家都湊過頭來看，看了之后每個人臉上掠過一絲驚異。大家心照不宣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辦公室里靜了下來，一根針掉地的聲音都能聽到。后來顧為民默默地過來，手里拿著一份報表，眼光在鏡片后面閃爍。他說，主任，報表早做好了，就放在你這兒吧。蕭航別扭地笑，說，還是叫我名字比較好。這時馬麗娜的聲音懶洋洋地傳過來。她說，我們應該叫你主任的。

蕭航的心忽然有些煩躁。他起身去了一趟廁所。回來時他在門口甩著濕手，剛想進去又站住了。因為他聽到了里面那個尖厲的聲音。那個聲音顯得氣急敗壞，一聽就知道是胡文。

我早就說過，那小子一天到晚白癡一樣講他的腳踝，是在作秀，是在搞陰謀，是緩兵之計，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蕭航的心一路呼嘯著就抵達了冰點。

（摘自《百花園·小小說原創版》2008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