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當·斯密在1776年出版的《國富論》奠定了200多年來經濟學的基本框架:生產—流通—交換—分配,蘊涵了勞動分工和自由市場競爭的觀念。馬克思自稱他的政治經濟學思想多半來自斯密和李嘉圖。后來的馬歇爾等經濟學家也都高度贊揚斯密。到了19世紀末,經濟史家坎南一手策劃了“斯密升級運動”。他編輯整理了斯密的遺稿,校注了《國富論》等書,斯密現代經濟學創始人的地位由此確立。
可斯密并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學家,甚至應該說斯密主要是一個道德哲學家。他寫作《道德情操論》要比《國富論》早17年,而且一生修訂多達6次,足可見對此書的重視程度。按照一些學者的說法,斯密其實是想寫作“三部曲”,全稱應該叫做“想象的三部曲”。第一部是《道德情操論》,第二部是《國富論》,第三部也許應該叫做《法律與政府》,但斯密從來沒有寫完。或許已經寫完,但他在去世之前當著朋友的面焚毀了手稿,故而我們現在無從查證。
但我們可以大致推論出,這三部曲都是圍繞關懷社會的想象力,圍繞最深沉的道德哲學而展開。斯密在他的一本極少被人提起的《天文學講義》里就高度贊揚了牛頓的力學,一切都是那么完美地組合起來,有條不紊地運行著。這不僅是天體的規律,也是人類社會永恒的規律。推動社會運行的力,就是同情,就是關愛。人有自然生出同情的能力,如同天體有相互吸引的能力一般,神秘而又崇高。
《道德情操論》的關鍵詞只有一個,“同情”,這是社會道德的基礎。這個基礎不是自私,不是恐懼,也不是愛情,而是同情。其他這些情感都不能必然地包含同情,比如你可以愛一個人而并不同情,不能發自內心地感受別人的情感。既然你不會愛上這世界上絕大多數陌生人,那么人與人之間如何可能交流呢?
只有同情!而這種同情必須通過想象力來實現。你可能沒有直接體會到陌生人的歡樂和痛苦,但你卻可以通過想象力,通過自身的經驗與對方的感受相通,從而達成交流。斯密特別引入了一種虛擬身份“公正的旁觀者”(Impartial Spectator),每個人可以想象通過這樣一個公正的旁觀者來觀察別人,這個旁觀者知道一切又毫無私心,喜別人所喜,憂別人所憂。雖然它并不必然地引導我們幫助弱小、懲罰罪惡,但會讓我們真切地感受到,別人和我們自身是一樣的,都生活在這個社會,都是真正的兄弟姐妹。
如同這次的汶川地震。絕大多數中國人都沒有去過那片土地,也不見得有親戚朋友受到災害影響。但是幾乎所有看著電視、報紙的人,都會立即從內心升起一股同情,是和那些受到傷害、失去親人的受難者一般無二的痛楚。這種痛楚讓我們坐立不安,寢食不寧。捐款、獻血、直接奔赴災區救災,那幾乎全都是人的本能。在這種災害面前,大家拋棄“他者”和“自我”的兩分,也幾乎不需要“公正的旁觀者”就能讓自己的內心和災區人民的內心相溝通。
如果說《國富論》處理的是市場內部問題的話,《道德情操論》處理的就是“我們與鄰人”的關系,那無疑是更廣泛、更本原的問題。前者的核心是“看不見的手”,后者的核心是“公正的旁觀者”,看起來都像是依靠我們想象力構建出來的虛擬概念。可是,在這次地震的救災過程中,人們不約而同地表現出如此強烈同情心,足以證明這種同情的想象力早已深深植入我們內心深處。人之所以為人,之所以經歷千萬年的自然演化和天災、人禍的考驗還能建成如今的文明社會,這種同情他人的能力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道德情操論》與《國富論》是同一種社會秩序的兩個方面,相互平衡。用斯密的例子來看,我們喝一杯酒,自己收獲了效用,別人收獲了財富(比如釀酒師);我們給別人喝一杯酒,別人收獲了效用,我們自己收獲了同情。前者是《國富論》的研究內容,后者是《道德情操論》的討論范疇,兩者都是最基本、最自然的人類道德。
災難面前,我們久違的同情的想象力重被激活,無需任何動員,人們就放棄狹隘的私利,自發組織起來幫助災區。斯密認為,正是這種倫理美德使得社會團結起來而不是一盤散沙。而這種最深沉的美德并不需要匹配華美的修辭,它只是能夠同情他人的想象力而已。只要這種同情的想象力不從人們內心深處消失,人類社會就永遠存有希望。■
(《道德情操論》,[英]亞當·斯密 著,韓巍 譯,中國城市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