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兩個月前去文山普者黑的。
不經(jīng)常出門的人,偶爾的出行往往會留下深刻的印象,他會記得路邊的一個大廣告牌的字詞和色彩,記得路邊一家小餐館面條的咸淡。他發(fā)現(xiàn)在別處看見的山和水跟經(jīng)驗里的山水在形狀、色澤或者氣勢上有極大的不同,他發(fā)現(xiàn)別處的人跟自己說的話在聲調(diào)、語速或者語法上有很大的區(qū)別,他甚至發(fā)現(xiàn)別處的天空藍得有些特別,云也長得不一樣。新鮮感和好奇不斷地被一座奇形怪狀的山或一灣藍得不同的水加劇,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我多么幸運啊,要是不曾來到這個地方,我怎么可能見到這樣的山,見到這樣的水。不知不覺中,他就被自己放大,恍惚中成了這塊景區(qū)甚至萬物的主宰,蔑視天下的情緒不知不覺就滋長了。關(guān)于這一點,就連杜甫都沒有逃脫桎梏,從“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詩句里,后人看見他從唐代開始就一直站在泰山頂上,身影巨大,長袖飄飄。后來的人竟學了不少,并加以模仿,所到之處,題字留名,但更多的是諸如“某某到此一游”等。
但這兩個月來,我卻一直小心翼翼地照看著剛剛?cè)谌胛夷X海的一些經(jīng)驗,怕它一不小心就驕傲起來,然后大聲宣布,它去過高原水鄉(xiāng)普者黑,它見過獨特的喀斯特地貌,它見過像桂林山水一樣的美景;怕它從此以為自己站在最高峰,俯瞰著周圍不值一提的土堆,也吟出什么“一覽眾山小”的句子來。在這兩個月里,我一直堅持用往常一樣的步子,在博南山腳下默默地走著。在太陽升起或落下的時候,在霞光萬道或陰雨連綿的時候,我看著不遠處的博南山,有時,它在霧氣和霞光中漸漸明亮起來,樹影清晰,霧氣繚繞,有時,它把自己藏在雨霧深處,幾天,十幾天都沒露面,我一直在擔心它的呼吸,怕它被悶壞,或者擔心它中了云霧的魔咒,變了形,讓我再看到它的時候,認不出它來,然而,雨天過后,它還是老樣子,在它身上,我不僅沒有看到一絲病態(tài),而且,看上去,它更精神了,更偉岸了,更俊秀了。其實,我不時地抬頭看它,潛意識里,是希望看到它變形的,是希望看到它能動一動,哪怕只是輕微地抖動一下。似乎只要看見它抖動了,我就能順著時光的河流逆流而上,就能經(jīng)歷滄海桑田,就能了解它那些刀刃一樣的山脊是如何一下子劈向天空,凝固成現(xiàn)在的樣子,就能了解那些山脊周圍的土壤是如何被洪荒時代的大水沖刷,就能了解那些土壤被沖到哪里去了,就能了解它那些展開的折扇一樣的山谷是如何在億萬年里被風吹皺,就能了解那些塵土飛揚到哪里去了,從而也就了解普者黑的那些山是如何把自己長成一樁樁竹筍了。
從普者黑回來后,我喜歡上了走路,而且,有意無意間,我對腳下的土地十分地關(guān)注起來。在走過一段土路時,我會去看路面的坑坑洼洼,想著每一個腳印烙上去的時候,給這條路造成的微不足道的改變;我會去注意那些土的顏色,看那些埋在土里的石頭,關(guān)注它們的形狀、色澤,甚至想一些有哲學意味的問題:這些土何以是灰黃色而不像滇東那種被血染過一樣褚紅色,這些石頭何以被埋在這里而不是別處,比如,埋在普者黑或者非洲,而普者黑的那些石頭為什么會堆在普者黑,而不是埋在博南山下,不能被我輕易地看到、踩到,要讓我乘坐十多個小時的車才能看到。當我從一段土路跨到一段柏油路,我又看見了那些被瀝青包裹著的石子,排列得很緊密,一顆挨著一顆,一直排到我看不見的地方,甚至,我相信它們一定連著普者黑的山和水,連著北京,連著更遠的別處,它們之間一定有著某種聯(lián)系,一種我無法說清的聯(lián)系。我的思緒可以在永平與丘北之間幾百公里的距離中輕快地游走,但我的目光跨越起來卻顯得吃力多了,這些石頭在意識里不斷地調(diào)換位置更是讓我頭疼欲裂。我實在不知道這些石子被固定在這條路上之前,曾經(jīng)歷過多少機緣巧合,經(jīng)歷過多少輾轉(zhuǎn)騰挪才來到我面前,然后,抓住我的目光,引起我的一陣胡思亂想。
在我走路的時候,我還看見了我生活的小城,看見了小城周圍的鄉(xiāng)村,看見了許多人像我一樣,在默默地走路。他們跟散落在地球每一個角落的人們一樣,在長長短短的路上默默地走著。有人來不及關(guān)心距離,來不及關(guān)心時間,就從東鄉(xiāng)走到了西村,從南寨走到了北鋪,從河東到了河西,從主街進入了小巷,走完了想要走的全程,找到了想找的人,說了該說的話,做成了想做的事。還有人,坐在太陽下,一動不動地曬著四季的太陽,像塑像,任憑影子被拉長縮短,終老一生。又看見有人看著從遠處歸來的車與行人,在輕嘆,在感慨,撫摸著自己日漸蒼老的容顏和日益萎縮的筋骨,游歷天下、自由奔跑的想法還在萌動,終于有一天,他跨上遠行的車,絕塵而去,消失在我的眼睛里,在另一個地方出現(xiàn),臉上有著幸福滿意的表情,眼睛里裝滿了新奇的東西,他說,這一生,值了。我在普者黑的時候,就聽到過這樣的話語。普者黑的人也聽見了,但我沒有看見他們有太多的反應(yīng),他們還是像往常一樣,默默地走著普者黑的路,曬著普者黑的太陽,守著一方山水,劃著小船,打著水戰(zhàn),照顧著游客,唱彝族民歌給游客聽,然后偶爾也想到別處看一看,想把自己的腳印播撒得更遠一些,涉足的范圍更遠一些,活動的半徑拉長一些。證據(jù)是,在去普者黑的路上,我也看到了很多來來去去的人,他們像我一樣,乘著豪華大巴,帶著憧憬與向往,向著他們想去的目的地進發(fā)。
我不得不承認,在這兩個月里,我自己內(nèi)部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在我走過博南路的那些步子里,有一種經(jīng)歷過的篤定,在我看著博南山的定定地目光里,有一種擦拭過的豁亮,在我飄來飄去的思緒里,有一種扎根了的敬畏,有一道被折服過的痕跡。到今天,我相信我的思緒仍在那一片與經(jīng)驗里的山水不一樣的山水之間游走,雖然在我和那片山水中間,隔著山山水水,隔著無數(shù)被瀝青包裹著的小石子,我還是不得不承認,這一次,普者黑真的讓我生生記住了它,我的各種感覺器官都受到了沖擊,我的老經(jīng)驗已被那些山和水修改,雖然,我也多次地告誡自己,我如同敬畏普者黑的山一般敬畏博南山,如同喜愛普者黑的水一般喜愛銀江河的水,博南山與普者黑的山都是山,銀江河的水和普者黑的水都是水,但時隔多日,它的樣子還是從我嘴里溜出來,朋友們都從我這兒聽到了一些關(guān)于普者黑的夸贊之辭,了解到了一些關(guān)于普者黑的人情風物。
到達普者黑,是晚上八點多了,十六的月亮正從東邊那些“竹筍”間冒出來,在異域的陌生感加上視覺的經(jīng)驗被修改,那種朦朧的情景讓我懷疑自己在做夢。在后來的幾天里,當我明白普者黑就是一個醒著的夢的時候,我才驚訝于冥冥中安排我到達普者黑的時間,選擇得是如此地精當,普者黑拒絕有人打擾它的夢鄉(xiāng),拒絕有人高聲喧嘩,拒絕赤裸裸的闖入。還好,我們的車靜靜地劃開朦朧,滑向普者黑,我的魯莽和直接,幸運地被夜色掩蓋了,不然,我將打擾一個做了億萬年的醒著的夢。
在以后的幾天里,我沉沉地睡在這個醒著的夢里。直到日子流到日程表的最后一格,那張日程表在我手中忽然間就有了極重的分量。回頭想一想,在這夢幻般的幾天里,擠滿了奇形怪狀的山,流淌著碧綠得讓人心碎的水,還有普者黑水戰(zhàn)、枯荷、溶洞、高山草甸、楊雄山、彝家妹子原生態(tài)的歌聲,我就有一陣子發(fā)抖。我記得每到一處,在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我?guī)缀醵际瞧磷×撕粑\地看著,虔誠地微笑著,虔誠地想著,虔誠地感受著。感受著自然的神奇帶來的震撼,享受著一場場視覺盛宴,傾聽天籟人籟的合奏。站在普者黑的山水面前,人再也不敢妄自尊大,再也不敢肆意標榜,再也不敢昂著頭走路。
最后一天,我們?nèi)タ床莸椤⑴罈钚凵健B犝f楊雄山是丘北最高峰,大家都爭先恐后地往上爬。我沒有上去,我不愿爬上去,就站在草甸邊上,看南盤江大峽谷,江對岸是紅河州,隔江相望的,也是極高的山,極闊大的背景,再往東是曲靖地界了。山項的風不是很大,楊雄山很安靜,像一個年紀極長的老者一樣沉默著,它把爬山者的喧鬧都突出出來了。它似乎在用自己的沉默告訴爬山的人,你站得再高,腳下仍然是厚不可測的大地,你走得再遠,腳下仍是廣袤無邊的大地,你周圍仍是跟你一樣獨特而又平常的草木和山石。我躺在草甸上,想及這些,突然萌生了把自己變成一株小草的想法,然后藏在這草甸的隨便一個角落里,靜靜地曬著太陽,靜靜地吹著山風,靜靜地淋著雨,不去想自己的生與死,來和去。
離開的那天早晨,起了一陣大霧,直到我們離開的時候,普者黑還在濃霧中酣睡著。心里猛然一陣竊喜——我可以乘著霧色悄悄離開了。普者黑不喜歡誰轟轟烈烈地到來,想必也不愿意誰轟轟烈烈地離開。不管誰來過,不管誰曾停留,在我們走后,那個嗓音質(zhì)樸的本土導游,還是每天坐在某一條小船的船頭,唱著幾種版本的《劉三姐》,一遍一遍講著那些故事逗游客發(fā)笑,耍著小計謀鼓動游客們把別的小船上的游客的衣服澆濕,普者黑的彝家人還是唱著漁歌,在“盛滿魚蝦的湖”里打撈著靜靜的日子,普者黑的山仍是靜靜地在那兒站立著,普者黑的水仍靜靜地流淌在那兒,普者黑仍靜靜地等待著下一批游客的到來。
走的時候,我把在昆明買的那張地圖扔在了一個垃圾桶里。我仔細看過,在比例尺為1:2000000的云南地圖里,永平到丘北的距離只比我手掌寬一點兒,在中國地圖里,這個距離幾乎可以忽略了,在地球儀上就更不用說了。我忽然懂得,在讓人類產(chǎn)生敬畏的地方,在讓人類折服的地方,我只能選擇靜靜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