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稱三十年為一世,在甲骨文中,“世”即三十之意。《論語·子路》有云:“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還有“宛如隔世”、“隔世之感”等習語,用來形容相隔時間之長和社會變化之大。三十年前的1975年,我十八歲,正是所謂青春歲月、韶華時光,于今回憶起來,覺得已很是遙遠。中國社會的變化的確是太大太快,無論從時間上考察還是從程度衡量,都不是“宛如隔世”,而是確已隔世也。
當時發生的事情,現在的少男少女也許會感覺不可思議,甚至是天方夜譚,但當時卻是真真切切,司空見慣,甚至覺得天經地義,合情合理。就我個人的精神狀態而言,那時還十分幼稚、單純,沒有任何青春的幻想與激情,也談不上幸福與痛苦,只可用困惑、迷惘和渾渾噩噩、無可奈何來形容。那一年之間,經歷的事情的確不少,但印象最為深刻的只有幾件,至今仍經??M繞心頭,揮之不去?,F在舊事重提,旨在真實描述當年的生存狀態,或可反襯出中國社會幾十年來的進步程度。
1975年11月,我以固安“五七”農場知青的身份被石油管道局招工,成為一名“光榮”的石油工人。在不少人羨慕的目光注視之下,我們一行60人于17日中午坐大轎車從固安出發,下午三點多到達管道局所在地廊坊。下車以后,帶隊師傅命我們列隊,然后高聲喊道:“邸永君,誰是邸永君,出列!”我急忙答應:“到!”“從今天起,你們全體被編入新工連,一個縣來的就是一個排,你們固安來的60人組成第一排?,F在我宣布,任命邸永君為一排排長。你們要聽從他的指揮,你們分成三個班,以班為單位馬上領材料,搭帳篷,要搭三頂帳篷,一個班一頂,什么時候搭完什么時候住進去!”
我因毫無精神準備,被搞得一頭霧水,急忙問道:“為什么讓我當排長?我干不了。”“不要問為什么,這是命令,馬上執行!干得好不好是水平問題,可干不干是態度問題!”我又動動嘴,卻沒再敢出聲,接著又指定了各班的班長,當時就地認識了一下,便投入戰斗。大家分頭從倉庫里把帳篷架子和氈子搬到大約一公里外的一片空場,便摸索著支起框架,苫上氈布,用鐵锨把帳篷下沿埋在土里,頂氈上有繩子,必須栓在釘入地面的鐵釬子上。
這樣,天黑之前,三頂帳篷便基本搭建完成,兩頂住男的,一頂住女的。記得當時已是嚴冬,天寒水冷,北風呼嘯,隨著日落西山,陣陣寒意令我們簌簌發抖。有幾位工人師傅一直等在旁邊,待帳篷形制初備,立即開始砌火墻,壘磚爐。這種磚爐底部四面各有一個風眼,是東北人經常采用的形制,號稱掃地風。煙筒直插帳頂,傲然屹立,似蒙古包一般。待把爐膛用泥糊成圓狀,馬上便把蘸了瀝青的劈柴放入點火,一時濃煙四溢,嗆得各位涕泗橫流。
師傅用薄鐵板掃地一煽,哄的一聲火起,頓時略有暖意。這邊往里添煤,那邊拉電線接電燈,二十個單人床分別并排在通道南北,通道盡頭分別是帳篷的東西兩門。其實根本就沒有門,只有一扇氈簾,在晚風中搖曳。因倉促又無經驗,繩子沒能拉緊,帳頂松垮,在呼嘯而來的北風中上下呼扇;架子也搭得不牢,跟著帳頂的呼扇而搖搖晃晃。就在這樣的帳篷里,我們度過了當上工人的第一個夜晚。二十個人十人一邊,和衣而臥,時至午夜,爐子也被我們七手八腳地捅滅,而帳外凜冽的寒風卻越刮越猛,兩扇門簾雖被繩子系上,但形同虛設,過堂風由西至東橫穿帳篷,跟在露天睡覺沒多大區別。我們把所有能蓋的東西都壓在了身上,十個人緊緊擠在一起,度日如年般終于熬到了第二天的黎明。
記得招工之前,來挑人的小頭頭就曾搖頭晃腦地跟我們講過:“丑話說在前邊,到我們油田上班可不是去享福,我們石油工人天當被,地當床,頭戴鋁盔,身穿道兒服(當時的棉工作服,針腳直接露在外面,形成許多豎道兒,是石油工人的特有裝束)南北轉戰,最能吃苦。我們的原則是先生產,后生活;自力更生,艱苦奮斗?!钡谝惶斓慕洑v真就驗證了這些豪言壯語,真是說到做到,童叟無欺,我是服了。
我以前從未當過什么干部,突然讓我指揮60個人,開始很有些不知所措。但后來我發現這些人中絕大多數都很聽話,讓干什么就干什么;有個別不聽話的,我就說要向領導匯報,他們馬上就連聲央求。發號施令、指手畫腳的感覺的確是挺好。我們新工連一共三個排,分別由廊坊地區的三個縣招來的新工組成,加在一起有150多人,男多女少,大概是3∶1,年齡多在18—30歲之間,都是知青。我們的主管單位是管道局下屬的華北輸油管線指揮部基建處維修大隊,新工連的具體任務就是給剛竣工的職工宿舍樓挖下水道。當時實行包干制,一個連的任務先分到各排,各排再分給各班。我這個排長沒有挖溝的任務,專門負責領取、分配任務并督促、檢查我們排的工程進度和質量,就像過去的鬼子監工。
開始時班長們還自己給自己留一段,后來干脆也分下去,由班里的成員平攤。當時地面已封凍差不多一尺,必須先用鐵鎬將凍層刨開,這個活最累,幾分鐘便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噓。女新工們多無氣力,需要調集強壯分子前往支援。石油部以大慶精神為自豪,動輒搞“突擊”、“會戰”,經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完了完”,意即干不完不收工。當時有順口溜云:“突不完的擊,會不完的戰,干不完的完了完?!?/p>
連長和指導員均由在職職工擔任,都是祖籍東北的專業軍人,說話難聽,態度生硬,動不動就訓人:“干得了就干,干不了就滾蛋,滾回家去,我們可沒請誰來,俺們這疙瘩可不是養大爺的地方!”我們當時都算學徒,一月18元工資外加9元野外補貼,干的卻是壯工的活兒。白天干一天活,晚上還要政治學習,總結工作,表揚某某,批評某某,還要搞反擊右傾翻案風,出大字報、黑板報,寫批判稿,整天把時間排得滿滿當當,沒什么空余時間想別的事。
我當時沒有什么閱歷和經驗,所以很是老實,既不頂撞領導,也沒欺負過下屬,就是軟弱一些,因為一是沒有領導經驗;二是下屬大多比我年齡大,固安“五七”農場來的19個人,是我依靠的基干力量,可過去不少人都曾領導過我,現在突然讓我領導,很有些不好意思;三是我性格不是很強,治理下屬下不得狠心。一個月下來,領導對我印象基本良好。尤其在處理我排一名新工患精神病的問題上,我一切都聽從領導安排,頻頻出現在最前沿擋“槍子兒”,為他們解脫了責任?,F在想來當時服從領導安排的主要原因是經驗不足,沒有獨立思考能力而不知所措,只能如此。
那是報到后第四天的夜晚,我排二班(我住在一班帳篷)的班長向我匯報,說他們班的一個新工一會兒哭一會兒樂,有些不正常。我過去一看,竟是我們“五七”農場來的老戰友。我們都曾在“五七”宣傳隊里混日子,我在樂隊拉二胡、吹笛子,也演過話劇;而此君非常聰明,善于說快板書,《奇襲白虎團》是他的拿手好戲。就是自尊心極強,顯得有些孤僻,不愿意與人深交。此時,他正躲在角落里暗自流淚,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全帳篷的人都欺負他,都看不起他。
我讓他舉例說明,他說幾伙人玩撲克牌,誰都不帶他玩。我問班長有沒有這事?他說幾撥人都夠手,四人一撥,所以就不能帶他玩了。我覺得有理,就說:“不玩就不玩,這還值得哭?”他說他哭也不完全是為這個。他想家,想爺爺,想爹娘。我說才出來兩天就想家干嘛?離家也不過百十里,想家就回去一趟嘛。他說長這么大從來沒受過這樣的苦,晚上凍得要死,白天累得要死,早知道這樣還不如不招工呢。說實在話,這幾天的確是苦了點兒。招工前,他曾任“五七”農場畜牧分廠會計,什么體力活也不用干,現在卻天天當苦力使喚,想回家也不無道理。我當時很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味道,便打著“官腔”說:“好馬不吃回頭草,堅持下去會好起來的,好好休息吧,明天還有任務吶?!闭f完就回我自己的帳篷去了。
沒想到第二天,此君怎么叫也不起床、不出操,誰也不理。而且自言自語,時哭時笑,比昨天更厲害了。連長和指導員讓我陪他去醫院看病,我帶他去當時的廊坊醫院掛急診,醫生檢查一陣,說查不出什么毛病,建議多休息。回來后,連領導認為既然沒什么病,就應當該干什么干什么,強令他出工挖溝,結果一天下來,他哭鬧不停,誰說也不管用了。領導決定通知他家人把他領回去。很快他爺爺、父母都來了,先在我那里簡要了解了近來的情況,然后由我帶領著來到他居住的帳篷,見到他正默然無語,向隅而泣。
他爺爺自覺與他感情最深,首先上前搭話:“孩子,你怎么了?”他頭也不抬,話也不說?!拔沂悄銧敔?!”他慢慢抬起頭,辨認良久,然后高喊:“我是你爺爺!”在場的人包括我在內都突然感覺到,此人看來真是病了,而且是精神方面的病。他父母見狀非常焦急,單獨和我詢問良久。他們問道:來時還好好的,怎么這么幾天就把孩子搞成這個樣子了?你們是怎么對待他的?是不是有人欺負他了?我遵照事先領導給我定的口徑,把這幾天的情況予以詳盡介紹。強調他得病是個人出現的問題,領導沒有任何責任。事實上,確實也沒什么人欺負他,要說條件艱苦,也不是他一個人苦,所有的人都一樣。沒人打過他,也沒人罵過他,是他自己不習慣、不適應。領導方式方法簡單生硬,態度蠻橫,故意給工人找罪受,是當時的一貫作風,而且是“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的事。
他的家長又詢問了不少人,得到的也都是這樣的答復。無奈之下,家長將人領回家去治病,按退回原單位處理,不賠錢,不給治療費。單位還有些人情味兒,派了一輛車將他們全家人送回老家,我陪著新工連領導一直將他們送到車上。目送著遠去的汽車,我當時就是覺得這個人怎么如此脆弱,別人都能挺著,為什么你就不能?當時招工的機會是多么難得,你就輕易地放棄這個機會,給家長增加負擔,自找麻煩。后來聽說到家沒多長時間他的病就好了,再想回來,單位說什么也不同意,他就另謀高就了。
一個月以后,新工連調整各級領導,三個排長都被提升為副連長,協助連長指導員工作;各排班新任命的頭頭都是年齡偏大,性格較強的主兒。我們三個副連長都搬到連部的帳篷,和住二十人的帳篷一樣大小,但分成里外間,外間辦公,里間做我們三個人的宿舍。我們各有一張單人床,勝往日的大聯鋪者多矣。新工連領導給我們進行了分工,他們認為我心細,身材高大,負責安全保衛(其實我性格文弱,體質也不很好,膽量更是不大,任此職實屬用人不當);另外兩個人,二排長司永明來自三河縣,敢說敢干,好講豪言壯語,負責施工;三排長潘建民,來自灞縣,善于舞文弄墨,能寫一筆漂亮的毛筆字,負責宣傳。還從三排挑選了一名很漂亮的女新工做連部通訊員,負責整理連部衛生和跑腿兒。
從此,我工地也不用再去,過起了養尊處優的生活。主要任務就是早晨負責吹起床哨,檢查各排各班出早操。全連出工后,每個帳篷留下兩個人,負責內勤(打開水、添煤,打掃衛生等),等全體新工出操后,我便到每個帳篷巡視一遍,負責檢查衛生和安全。直到1976年3月底新工連解散,我就這樣過著悠哉游哉的生活。但這段時間里發生的一件事,使我的靈魂產生了巨大的震動,甚至影響到我一生的理念和取向。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在1976年3月2日,全連的人都坐火車到天津參觀三條石的階級教育展覽,每個帳篷留兩人值班,我在連部做總值班。吃完午飯,我在連部的火爐邊閑坐烤火,來自三排(灞縣排)負責值班的一名新工(姓馬,姑隱其名)來到連部,坐在我對面,長嘆一聲后對我說道:“你說人活在世界上有什么意思?”如果是現在,此言一出,馬上就會引起我的警覺,立即會想到他的精神可能要出問題,并予以高度重視,可當時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毛頭小子哪懂得這些?我想了想,回答他道:“活著是沒什么勁,可死了更沒勁,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總不能去尋死吧?能活到哪天算哪天唄。”
馬君沒有答話,默默地走出帳篷。我繼續枯坐在爐邊,直到傍晚。吃過晚飯后,突然外面人聲嘈雜,維修大隊尹大隊長、新工連許連長、王指導員等一干人神情緊張地來到連部,許連長告訴我,剛才接到廊坊火車站來的電話,有一個青年人在站南邊臥軌自殺,這人穿道道服,一看就知道是石油工人;從他衣兜里發現一個購貨證,根據上面的姓名和單位,證明死者是咱們新工連的,姓馬,現在讓我們趕緊去收尸。你負責保衛,這是你的職責范圍,跟我們一起去。
說話間,一輛五十鈴大卡車已開到了門口,由于車高,再加上緊張,尹大隊長(大家都叫他尹科長)三次抬腿才登上駕駛室的踏板,我清楚地看到他的腿兒在發抖。我們幾個新工站在后面的車斗里,汽車向火車站急馳而去。到出事地點后,眼前情景甚是恐怖。人已被列車切成三塊——身體軀干、頭連著一個肩膀外加半只胳膊和另半只胳膊。我們將這三部分揀到一起,用一張席子卷上,放在車斗里。軋人的是一列貨車,司機與我單位領導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他說:“我剛出站,正在提速,就看見不遠處的鐵道邊上站著一個人,我也沒在意,誰知等車快開到跟前時,這個人突然把披在身上的棉衣往后一甩,直接就撲倒在鐵軌上了。我趕緊急剎車,但還是沖出去幾十米,真是沒有辦法?!痹趫龅娜硕贾?,火車軋人司機沒有責任,列車也已耽誤了一個小時,所以匆匆處理完畢,列車就又啟動開走了。我們守護著馬君的遺體隨汽車回到大隊部,領導們開始商量如何處理后事。
突然,尹科長靈機一動,看著我說,既然是自殺,應該有遺書,小邸,你去車上翻翻他的口袋,所有的衣兜都要檢查,不要有疏忽。我當時就緊張起來,但又不敢抗命,就要求最好兩個人一起去搜身,科長同意再派一排長黃文英和我一同前往。我倆摸黑爬到車上,用手電筒照著,把席子展開,一個兜一個兜地掏東西,除了幾張飯票,幾乎是一無所獲。這次我已不像剛才在火車站那樣緊張了,黃文英的膽子比我要大不少,我們仔細觀察了馬君的遺容和遺體,借著微光,我發現“刀”口非常整齊,被切斷的脖子竟似曾相識,紅白相間,氣管、食管依稀可辨。
后經回憶,是在肉鋪里見過而已。我們回到大隊部將情況匯報以后,大家都有些失望,但又不甘心,于是決定到他的住處的床上和箱子里繼續尋找。當我們一行人到達他生前居住的八號帳篷時,已接近午夜。其他帳篷都已熄燈,只有這里仍燈火通明。當我們一干人出現在門口時,里面馬上發出一片恐怖的叫聲,低沉而顫抖,是男人特有的音色。再看諸位,二十來個青壯小伙,各自坐在自己的床上,臉色刷白,目光中散射出恐懼,沒有一個人脫去外套,更沒有一個人鉆進被窩,大家一直看著馬君那張空蕩蕩的床發呆發愣。真是虎死如鼠,人死如虎!直到我們走后,這一帳篷的人還是不敢入睡,簾子一動,就有人擠出發自內心的吶喊。一夜竟沒敢關燈,一直挨到天亮。那幾夜,我也頗有些害怕,晚上睡不著覺,夜查時也要叫上別人做伴,管保衛的人自己先害怕,真也可算是笑話了。
經仔細尋找,沒有發現遺書和能證明其自殺動機的任何文字材料,所以他的自殺原因始終沒有定論。幾天后,單位決定接來死者家屬,此時我才知道他的家庭情況是何等糟糕。他父親是國民黨黨員,一直是專政對象;母親是教師,體弱多病;弟弟是白血病,來日無多;妹妹只有十來歲,他的責任重大,卻自己選擇了逃避。我應是見他最后一面的人,卻也沒有挽留住他寶貴的生命,真是沒用。就此,我曾自責了許久。接家屬來時,只是說他得了重病,住在醫院。
為減輕親人的痛苦,先已將遺體送到醫院進行了整容。其實就是用鐵絲將分離的身體穿在一起。醫院來電話,說死者腳上只有一只鞋,讓我們解決。恰好馬君箱子里有一雙松緊口布鞋,科長便命我和黃文英到醫院太平間為他換鞋。這是我第一次進太平間。不像現在的太平間有冷凍設施,人全裝在冰柜里,那時房間內的設施十分簡陋,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什么設施,就有十幾張床,上面躺著大約有十來個人,每個人臉上都覆蓋著白色的紗布。以致我們掀開第三個人的蓋頭時,才找到馬君。因為是白天,光線充足,看得十分清楚。他身穿道道服,頭戴工作帽,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額頭上有一塊紅腫,牙被磕得沒剩下幾顆,與生前有很大差別,甚至有些面目全非,而且身體十分僵硬。
我們一人負責一只鞋,各自努力了好長時間才把松緊口鞋套在他那木棒子般的腳上。黃文英不知從哪來的膽兒,突然對我說:既然進了這屋子,就是有緣分。咱們應當和所有人照照面!然后不等我反應過來,就拉著我一邊逐個將所有死者臉上蒙著的紗布揭開,一邊重復說著“走好,走好”。這樣,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這么多將去另一個世界的人,盡管我不情愿。他們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臉色蠟黃,毫無血色,除此之外,與熟睡的人幾乎沒有什么區別。從這天起,我不再懼怕死人了。
將家屬接到單位,先是安排午飯。可他們哪有心思吃飯,堅持要上醫院??磥碇荒芙移浦i底了。當科長吞吞吐吐地說出小馬已經不在人世時,一家人似乎是早有預感,頓時哭作一團。母親幾次哭得昏死過去,小妹妹哭得滿地打滾。真是撕心裂肺,情動鬼神啊。我參與了整個后事處理的全過程,但由于年輕無知,竟只是呆立一旁,一句勸慰的話也不會講。送火葬場時,我們共四個新工負責將馬君的遺體從太平間抬到車上,我揪著褥子的一角,只覺得很沉很沉,后來我和許多人問詢原因,大都回答那就叫死人沉,至今我也沒有明白其中道理。
通過這件事,我最大的收獲就是懂得了一個人不僅僅是為自己活著,一旦有三長兩短,最痛苦的就是親人,為了不讓親人痛苦,再艱難也要活下去。可是我到現在也不太明白,有什么事能比死亡更可怕呢?連死都不怕、面對急馳而來的火車頭都敢往上撲的主兒,還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難和恐懼呢?
到三月底,新工連散伙,我因表現好,被分到安裝隊當鉗工。這是當時最好的工種,很多人欲求而不得,因為只有六個名額,能當鉗工者,除連級干部以外,就是有后門的人。那些表現不積極,又沒有路子者,都分到基建隊當壯工和泥瓦工。為體現“時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樣”的時代精神,特挑選了二十四名身體健壯又沒有后門可走的女新工,成立“三八女子瓦工班”,整天在烈日之下、腳手架上耍瓦刀,砌高墻,美其名曰“為社會主義大廈增磚加瓦”,真是別有一番意趣。
記得當時不知是何原由,有極力縮小男女外觀差異的趨向,尤其是冬天,所有石油工人都身穿道道服,體態臃腫;足蹬鹿皮鞋,動作笨拙;頭戴厚棉帽,只露小臉。若不仔細辨認,實雌雄莫辨也。在新工連時,三河排有新女工姓石,年方二十,尚未婚配,體態較胖,膚色亦黑。某夜間她突發高燒,被同帳篷十余人急送管道醫院。女同胞遇事善于尖聲急叫,而石君一副標準石油工人打扮,雙目緊閉,一言不發。值班醫生是個老頭兒,當場便訓斥眾美眉曰:你們單位的男人都上哪里去了?為什么男師傅病了,半夜三更卻派一群女工送來?引得眾人大笑不已。幾天后,石君高燒雖退,但未及梳洗打扮,故而蓬頭垢面,更顯老成。
護士與之閑聊,“你今年三十幾了?”石君聞言深感不快,便沒好氣地答道:“三十八了?!薄敖Y婚了嗎?”“結十五年了?!薄皫讉€小孩?”“倆。”“男孩女孩?”“一兒一女?!薄斑?!快四十的人了,還倆孩子,那您可真顯得挺年輕的。您是怎么保養的?”石君又是氣又是惱,脫口而出:“整天挖溝,保養個屁!”出院后,她經常講自己的這段故事,成為新工連很長一段時間內飯后睡前的談資。由此可想見當時巾幗之風采也。
鉗工屬于技術工種,主要與鐵板、鋼筋打交道,基本不在露天干活,與其他工種相比,不僅不受罪,而且可以稱得上享福。且技術含量較高,可升到八級,據說八級工可享受技師待遇。當時提倡大練基本功,分鋸功、鏨功和銼功三項。三河縣來的原副連長司永明,和我一個師傅,他處處爭強,每天早晨五點必起床練功,錘子打鏨子、鋼鋸鋸鐵板和銼刀銼鐵塊的聲音鏗鏘有力,聲聲入耳。由于車間就在宿舍旁邊,而七點才是起床時間,搞得別人想再睡覺亦不能。加之隊領導把他樹為樣板,經常表揚,并不點名地批評“其他”徒工太懶,實際上是鞭策我們這些正常起居的人。唉,我們也只能以他為榜樣了,迷迷糊糊地跟著他一起早起苦練基本功。
我這個人似乎大腦比小腦發達,善于描述動作而不善于完成動作,眼看得清清楚楚,可手卻經常跑偏。鏨子鏨鐵板,要把鐵板豎起來夾在老虎鉗上,用左手握住鏨子,右手敲擊鏨頭,從右往左一下一下往下剔。用力要均勻,錘子落點要準確。我總是打不準,錘頭經常打歪,而鏨頭周圍環繞著的不是他物,而正是在下的左手。本人痛覺似乎不太健全,錘子打到手上,“咚”的一聲悶響,一秒鐘以后才感覺出有些痛覺,木木的,并未疼得不能忍受。可皮卻并不厚實,經不住如此打擊。所以從練功那天起,左手上的傷就沒斷過,越打不準越犯怵,越犯怵越打不準,結果是舊傷未愈,又添新傷。至今幾層傷疤仍依稀可見,見證著“手比腳還笨”的恥辱。我當時就經常想,鉗工雖是技術工種,但還是動手多,動腦少。我似乎應當干些只動腦子不動手的活計。我當時比較臭美,不愿穿工作服,特愿意穿制服,盡管內衣換得不勤,但外表總是顯得干凈利索。有好幾位老師傅(其實也就三十多歲)總說我不像工人,像個大學生,我當時區分不開這話是夸我還是貶我,所以也就沒往心里去過。
就在我們懵懵懂懂混日子的時候,7月28日凌晨3點42分,唐山發生大地震,波及京津地區,廊坊一帶震感強烈。所有人不分男女老幼,都在大地的搖晃轟鳴中竄出屋外,伴隨著高聲尖叫,褻衣出閨者有之,包裹毛巾者有之,一絲不掛者亦有之,生命威脅面前,臉面、尊嚴已顯得無關緊要。當時我們耳邊經常聽到的一句豪言壯語,是鐵人王進喜喊出的“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可眼前出現的情景卻正好反過來,“地球只要抖一抖,石油工人吼三吼”。自此,上到局長,下至徒工,無人再敢住磚房,我等剛從帳篷住進簡易工房,又都搬到了臨時搭建的窩棚。窩棚毗鄰臭水溝,頂棚就是一層油氈,既不能遮陽光,又不能避風雨。每人一襲蚊帳,外面趴滿了蒼蠅蚊子。我們天天焊鐵架,搭防震棚。留下最深記憶的經歷,便是8月20日我奉命與我師傅王榮武到唐山遷安泵站搶險。
命令一到,不能遲疑。我們當天便坐上一部五十鈴大卡車,向唐山奔去。公路上,奔跑著的大都是為搶險救災運送物資的車輛。當時食品加工業十分落后,十萬軍民進入唐山搶險后,食物竟主要靠附近地方政府組織烙餅來供應,與幾十年前婦救會支持八路軍的做法沒什么區別。盛夏氣溫奇高,許多大餅還沒運到目的地,就已變餿,吃了以后,不少人跑肚拉稀,上吐下瀉。
當時拒絕外國援助,既不要錢,也不要物。實際震級比公布的好像要大。唐山是工業城市,地下又多煤礦空洞,加之震級高,震中淺,故而烈度極大,損失慘重。公路上裂痕隨處可見,所有橋梁均被摧毀。我們是靠解放軍臨時修建的舟橋緩緩通過灤河的。進入市區后,眼前的景象一片狼藉。沒有一座房屋完好無損,各單位的牌子都插在廢墟上,巍然屹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強烈的類似咸帶魚的臭味,天上雙翅膀的飛機在拋灑“六六六”,說是要消毒,嗆得人們噴嚏不斷,涕泗橫流。
我們停車觀瞧,只見解放軍戰士在廢墟中尋找遇難者遺體,因地震已將近一月,加之天氣悶熱,所有遺體皆高度腐爛,面目全非。每具遺體都裝進黑色塑料袋,并排放置在路邊,再由運送尸體的車輛拉走。我詢問尸體的去處,司機說都被運到城東一個巨大的深坑之內。一層尸體上面覆蓋一層白灰;再放上尸體,再撒上白灰,這樣十來層,終于將大坑填滿。后據統計,共有二十四萬余人在此次地震中遇難,不少家庭遭遇滅門之禍。再觀察那些地震中的幸存者,各個目光呆滯,表情淡漠,他們大都住在原住宅附近的防震棚內,防震棚比我們的還簡陋,絕大多數是由塑料布搭建而成,從外邊看棚內的景物,竟一覽無余。
我們繼續趕路,途中每隔一段,便可見到運水車在為居民送水。因城市水電系統全遭破壞,飲水須由城外用水車提供。用水定量供應,每日每戶一桶。居民們自覺排起長隊,手里拿著各種盛水工具,沒有人加塞,也沒有人高聲講話,空氣中凝聚著的是壓抑、哀婉、悲傷甚至是麻木。我在唐山前后一共五天時間,目睹了最為慘烈的震后慘象,深切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與失去家園的人們的可憐與無望。
回到廊坊,我聽說其他人執行了另外一項艱巨任務,即搶修被震裂的輸油管線。我們安裝隊在賈隊長的率領下趕到現場。只見原油不斷向外冒,只能挖開上面的土層尋找裂口。原油隨挖隨溢,最后竟形成一個不小的油池。要想焊住裂口,必須有人下到里面。原油黏似糨糊,黑如瀝青,且見火易燃易爆,搶修者無疑要面對巨大的風險。此時,賈隊長那男高音突然響起:“同志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幾秒鐘的寧靜之后,只聽“撲通”一聲,一個身影飛落池內,大家定神一看,正是司永明同志。后又有幾位勇士紛紛仿效,大功乃成。回來后,司永明被授予標兵稱號。而那身上的原油好多天都難脫身,不得不用汽油擦洗,才還其本來面目。
不久,大隊部找我談話,說是要分配給我一件光榮而艱巨的任務。我以為又是上抗震救災前線,心想“怎么還讓我去,也該換換人了吧”。還沒等開口,徐書記便說道:“其實也沒什么,指揮部崔處長得了肺癌,抽煙抽的,已到晚期,活不了幾天了。這些天脾氣見長,只要是抽煙的人,進他的病房他就開罵,說是聞不了他們嘴里的臭味兒。前幾天朱局長去看他,也讓他給罵出來了?,F在需要找人護理,處長只提了一個硬性條件,去的人必須是不會抽煙的。我們找了半天,你們隊賈隊長說就你一個人不會抽煙,所以就沒別的選擇了,就這么定了!”
我便打點行裝,來到局醫院。進入震后搭的簡易病房,病床上還搭著防震的鐵架子,只見一名病人斜靠在床背兒上,鼻子上插著氧氣管,眼睛瞪得像鈴鐺,不時喘著粗氣。不用介紹,一定是崔處長。他得知我是來護理他的,第一句話就問我:“你怎么不抽煙?”我說我家有家規,祖祖輩輩不許抽煙。他說:“真是好規矩呀,你也聽話,好小伙子,有出息。我十幾歲開始抽煙,現在四十九歲了,抽了三十多年了,每天至少兩盒。半年前我上樓時突然感到氣短,到醫院一檢查就沒讓我回去。從那天起就覺得喘不過氣來,而且是一天不如一天,別的原因沒有,就是抽煙抽的。我也活不了幾天了,咱們能認識,是緣分?!睆拇舜蠹s十幾天,我幾乎一直陪在他的身邊。
換衣擦身,端屎端尿,雖然不太情愿,但我覺得處長也挺可憐,且時間不會很長,也就沒表現出不耐煩。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夜里憋得睡不著覺,就通宵跟我聊天。我得知他早年曾參加過八路軍后,就讓他給我講戰斗故事,他也最愿意講這類故事。他曾講道:當年鬼子挖封鎖溝,都是征民夫干,一里地派一個鬼子監工。民夫都瞎糊弄,磨洋工,鬼子轉過來,就使勁干幾下,等鬼子過去后就戳在那歇著。這就叫“糊弄日本鬼子”。鬼子都缺心眼兒,看見誰使勁干,就夸誰“要西要西”,看見誰一停手,就連打帶罵。有個小伙子干活實誠,不管鬼子在不在,都使勁干。結果剛說喘口氣兒,正趕上鬼子轉過來。看他歇著,上來就是一槍托,還“八格牙魯”罵個不停。小伙心里不服,便和鬼子爭辯,鬼子也聽不懂,繼續打他。
小伙一氣之下,一鐵鍬就把鬼子拍死了。我聽到這里心中振奮,便插話道:“真是有種!”崔處長繼續說道:“你猜其他民夫當時會怎么樣?”“高興唄,支持擁護他唄?!薄澳阆脲e了,所有民夫馬上把他圍在中間,跟他說:“你不能走,你惹了事,跑了我們怎么辦?”小伙也不含糊,拿著鐵鍬,瞪著紅眼,說:“誰攔我我就拍死誰,讓他跟鬼子就伴兒去!”民夫們看這小子快要瘋了,紛紛后退。一個年紀大的民夫就說,“那你必須把這死鬼子背走,不然我們可不能放了你”。
小伙非常機靈,背起死鬼子就走,等離開人群,把鬼子往地上一扔,撒腿就跑。這時別的鬼子已經趕到,多少槍也沒打著他。后來他參加了八路軍。“這人現在哪里?”“這人就是我的老團長,現在是解放軍的軍長了?!薄澳v的故事和現在的電影里可不一樣啊?!薄艾F在的電影都是瞎編胡扯,我這才是真的,我快死的人了,還騙你干什么?中國人為什么挨欺負?就是有種的太少,十個有九個是松包軟蛋。所以你以后不要當軟蛋,只要你硬,就沒人敢欺負你?!边@是一次真實的傳統教育,至今仍記憶猶新。從那以后,我的確勇敢了許多。
處長的病情在迅速惡化。肺癌病人最大的痛苦,是胸腔積水和憋氣。到最后幾天,每天上午護士都來給崔處長抽積水。護士把一個很粗的針從他后背肋條縫里扎進去,再拔針管,紅色的血水便流進針管,拔出來擠到痰桶里,再抽再拔,每次血水都有多半痰桶。抽完后,處長就能稍微輕松一點兒,話也就多。在彌留之際,處長拉著我的手,瞪著血紅的眼睛,眼神里閃爍的是絕望與痛苦。他喘著粗氣斷斷續續地對我說:“記住我的話,只要你想抽煙,你就想想我,抽煙的人,結局就是我這樣!”直到咽氣,他的眼也沒有閉上。我至今不吸煙,這段經歷也是其中的重要因素之一。
送別了崔處長,我又回到鉗工班。轉眼又到了冬天,可當時仍然沒人敢回磚房居住,樓房、平房都空無一人,防震棚里卻人滿為患。到了十一月份,天氣越來越冷,縮在外面簡易窩棚里的我們被凍得實在睡不著覺,終于有一些膽子大不搪凍的主兒“冒死”先搬進了磚房。幾天下來,地震也沒有再來,我們這些膽小如鼠的主兒也壯著膽回了老巢。起初晚上總支著耳朵,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逐漸淡忘了危險的存在,便高枕無憂了。
那一年,正是中國大變之前的黏著,黎明之前的黑暗時期,充斥著令人窒息的壓抑和苦悶。而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情,使自己的閱歷大大豐富,性格也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那陰錯陽差式的胡亂點將,讓我由不想當干部到得以體味做干部的神怡氣爽,我開始向不排斥當干部的方向轉變;從只想當工人到想從事腦力勞動,也為我后來下決心考大學做了心理上的鋪墊;而近距離接觸死亡和災難,使我變得成熟起來,堅強起來,勇敢起來,既感悟到生命的可貴和親情的無價,并下決心直面一切,永不輕生,又在內心深處形成了些許“為人所不敢為”的沖動;而目擊肺癌病人臨終的痛苦,使我深知吸煙之害,形成了遠離煙草的生活習慣。當然,文革十年間幾乎無書可讀也不思讀書,空耗青春,也為后來走上求學之路的艱辛曲折埋下了伏筆。此番回顧往事,不禁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