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我不懂父親那么多

我曾經以為我是懂父親的。

父親的生前好友莊伯伯給我寄來了一份報紙，上面有他寫我父親的一篇文章。當我把那篇文章一字一句讀完后，我流下了愧疚的眼淚，原來，我不懂父親那么多。

我只知道父親少年時在杭州讀書，我經常聽他說起“安定中學”和“杭三中”這兩所學校，從莊伯伯的文章里，我才知道，父親是在安定中學讀的初中，在杭三中讀的高中。我知道父親愛詩歌，但我不知道父親喜歡哪一位詩人，我更沒有看到過父親自己寫的詩。從莊伯伯的文章里，我才知道父親喜歡徐志摩、聞一多、艾青、田間的詩和沙鷗的八行短詩。

“午言1958年秋天高中畢業，到杭州余杭一個鄉村小學去當代課老師，盡管午言書教得好，但畢竟是‘地主’出身的代課老師，1960年就被取消了代課資格。”“午言”是我的父親，原來父親一直在為他的家庭出身贖罪。

1987年10月24日父親給莊伯伯的信里這樣說：“9月3日我開始去代課，由于是小學二、四年級一個班，47名學生，我18年沒教過書了，一上來弄得很忙亂。總算代了半個月課了，課還沒有代熟，又讓我換了學校，要我接初二。我做了18年的農民，拿慣了鋤頭鐵鍬，拿粉筆，覺得沉重。不過既然做了老師，我就要做一名稱職的老師，我不能對不起我的學生。”我記得父親去做代課老師前，狠狠地和母親吵了一架，說母親不該自說自話去答應公社里的人，讓他去當代課老師。從父親的信里，我才知道了父親和母親吵架的原因，原來父親是怕當了18年農民的自己不能勝任代課老師這一角色，誤人子弟。

1979年，父親給莊伯伯的信里這樣寫：“還記得嗎？我們在杭州讀書時星期天在從安橋舊書攤覓舊書和舊雜志的情景？當淘到那厚厚三大本《詩與現實》時，我們像得了寶一樣興奮……現在有一些詩人，也突出了自己的主觀世界，如顧城等青年詩人的詩……”我記得父親那時在鎮中學里教數學和物理，每天晚上披了一身粉筆灰回家，換上破衣服去地里干活，天黑了又黑才回家，喝一碗粥后備課批作業，一直到深更半夜。生活的苦難沒有消蝕走父親對詩歌的熱愛，又忙又累生活窘迫的父親，還有心情和老友敘舊談詩。

1985年，父親對莊伯伯說：“從去年春天開始，我又開始寫一點東西了，你不要笑我，寄過來讓你看看……今秋開始，我報了電大漢語言文學專業，看書的時間全靠自己擠出來，學校的課要上好，家里還有兩畝多承包地，年紀大了，記性差了，每天弄得老遲睡。”1985年，我已在城里工作了，我穿著真絲的花裙子騎著單位發的飛鴿牌自行車在談戀愛了。我不知道鄉下的父親是這樣拼了老命在干活，在學習。

我讀不下去了，我淚已成行。父親，我不懂你太多了。我到你去世后，去派出所開死亡證明那一天，我才知道你的生日；你一生的履歷，我記不清楚；你的青春夢想，我也沒聽你說起過；你的愛好，我也只是略知一二，你的勞累艱辛，我沒有為你分擔過；我是您的女兒，我卻要在別人的文章里走近你的精神世界。我悔！我愧！

圖/菲 欽

責任編輯 蒙 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