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這是一首很有名的詞,從當時到當今,大多詞評家都集中贊賞它的十四個疊字。張端義《貴耳集》說:“本朝非無能詞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疊字者。”“又使疊字,俱無斧鑿痕。”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回顧了詩中用疊字的歷史,列舉了詩中有一句疊三字者,有一句連三字者,有兩句連三字者,有三聯疊字者,有七聯疊字者,只有李清照,“起頭連疊十四字,以一婦人,乃能創意出奇如此”。還有人指出:元朝著名曲人喬吉的《天凈沙》詞中,有“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停停當當人人”之句,是“從李易安‘尋尋覓覓’得來”。
疊字的使用,千年來引起這么大的反響,原因固然在于韻律的特殊,因為疊字作為一種語言現象,是漢語的特點;其次,在詩歌中如此大規模地運用疊字,確系空前絕后。但是,從修辭技巧來說,這樣疊字并不是越多越妙。太多,也可能給人以文字游戲的感覺,如劉駕的“樹樹樹梢啼曉鶯,夜夜夜深聞子規”,每句前的疊字完全是多余的;又可能造成單調繁冗之病,像韓愈的《南山》“延延離又屬,夬夬叛還遘。喁喁魚闖萍,落落月經宿。訚訚樹墻垣,巘巘架庫廄。參參削劍戟,煥煥銜瑩琇……”,一口氣連用了許多對仗的疊字,給人以佶屈聱牙之感。而李清照用疊字卻用得輕松自如。這當然與她用的都是常用字有關,但是還有一個最為根本的原因,就是內容上、情感上的深沉。
對于李清照這首詞,近千年來,詞評家們往往被她疊字的韻律迷了心竅,大都忘記了她疊字的成功在于與表達的情感達到了高度的和諧。
一開頭就是“尋尋覓覓”,這是沒有來由的。尋覓什么?自己也不清楚。尋到了沒有呢?沒有下文。接著是“冷冷清清”,再看下去,“凄凄慘慘戚戚”,問題就更為嚴重了,冷清變成了凄慘。這里有一種特別的情緒,是孤單的、凄涼的、悲戚的,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為什么弄出個“尋尋覓覓”來呢?一個“尋覓”不夠,還要再來一個,又沒有什么尋覓的目標。這說明,她自己也不知道尋覓什么,原因是她說不清自己到底失落了什么。這是一種不知失落的失落。在《如夢令》里,她還清楚地知道自己失落的是青春,別人不知道,她知道。她是不是感到有點孤獨,不太清楚,但是她不凄慘,至少是不冷清。而在這里,她不但孤獨、冷清,而且凄慘;一個凄慘不夠,還要再來一個;再來了一個還不夠,還要加上一個“戚戚”,悲傷之至。她知道,失去的東西,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也是尋覓不回來的。她是朦朧地體驗著、孤獨地忍受著一種失落感。這種失落感和她詞中疊字里斷續的邏輯一樣,是若斷若續的。這樣的斷續,造成了一種飄飄忽忽、迷迷茫茫的感覺。這是第一個層次:沉迷于失落感之中,不能自已,不能自拔。
下面轉到氣候,“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是調養身體嗎?照理應該是。但是從下文看,最難將息的可能不是軀體,而是心理。為什么?她用什么來將息、調理自己的身體?用“三杯兩盞淡酒”。喝酒怎么調養身體,尤其對于古代女性?是借酒消愁?但酒是淡酒,不太濃。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打發這漫長的日子也。但是這個辦法沒有用,敵不過“晚來風急”。風急了,就是冷,酒擋不住寒氣。
李清照如果光是為了擋寒的話,就俗了。她借著“風”字,來了一個空間轉換,目光從孤獨狹窄的住所轉移到了天上:“雁過也”,這個“也”字,韻味不簡單,是突然冒出來的語氣詞,有當時口語的味道。這個“也”字,是不是有點喜悅輕松的語氣?大雁是季節的符號,說明秋天來了;加上又“卻是舊時相識”,是老朋友了。本該“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可是李清照卻樂不起來。綠肥紅瘦,春光明媚,尚且悲不自勝;秋天來了,群芳零落,更該悲了。本來在中國古典詩詞中就有悲秋的傳統,李清照當然要悲涼一番。這種悲涼,又因舊時相識而更加沉重:又是一年了。這個雁,還有一層暗示:鴻雁傳書。早年她寫給丈夫的詞中就說:“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一剪梅》)歲月催人老,加上寫此詞時,已是“靖康之難”之后,李清照此時家破夫亡,即便大雁能傳書,也無書信可傳,這自然更令人神傷。這是第二個層次:心理調整不但失敗,反而加重了悲愁郁悶。
下半闋,心情更加沉悶。“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這比“綠肥紅瘦”更慘了,不但憔悴,而且有點干枯了。說“有誰堪摘”,而不說什么人摘,是不是有人老珠黃之感?留給讀者去想象。這是第三個層次:青春年華只剩下滿地枯敗的花瓣。悲郁之至,對自己無可奈何,幾乎是無望了。
無計可施,只有消極忍受。沒有辦法排遣,只有希望這白天不要這么漫長,早點兒過去,讓天色早點兒黑下來,眼不見,心不煩。但又不是干脆睡大覺,而是守著窗子。“守著窗兒”,是不是舍不得離開?畢竟是孤孤單單一個人,冷冷清清,不如守著窗子,多多少少還能轉移一點注意力。但是,時間是那樣漫長。為什么那樣漫長?這里有個暗示,因為是“獨自”,只有一個人,怎么能熬到天色暗下去?這是第四個層次:對老天放棄抵抗,無可奈何,忍受排遣不了的孤單。
第五個層次是全詞的高潮。已經是對自己、對老天都無可奈何了,選擇了認命,忍受時間的慢慢消逝,好容易等到黃昏了,視覺休息了,可是聽覺卻增加了干擾。那滴在梧桐葉子上的細雨,一點一滴的,發出聲音來。秋雨梧桐,本是古典詩詞中憂愁的意象,李清照突出了它的過程,點點滴滴都在提醒自己的孤獨、寂寞、失落、凄慘。這個“點點滴滴”,用得很有才華。一方面是聽覺的刺激,這種刺激雖然不強烈,但卻持續漫長,無止無休;另一方面是和開頭的疊字呼應,構成完整的、有機的風格。疊字首尾呼應的有機性,與情感上的一個層次性的推進,最后歸結為“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眾多層次都集中在一個焦點上,從內容到形式、從情緒到話語,高度統一,水乳交融。
有些專家,不從內在的聯系上尋求結構的完整性,而是從時間著眼,說這首詞從早晨寫到晚上,認為“晚來風急”當為“曉來風急”,這樣,與后來的黃昏湊成一整天,時間上就完整了,而且也符合李清照《聲聲慢》的“慢詞”體制。但是從內容上看,這首詞雖然屬于“慢詞”,情感節奏卻并不慢,一共二十一個句子,情緒卻有五個層次,平均每一層次只有四個句子,變化應該是非常快的。全是抒情的跳躍性的意象組合,談不上什么“賦體”,既沒有多少篇幅是敘述性的,更沒有任何敷陳渲染,有的是意象的組合、空間時間的轉換,外感與內心活動都有邏輯的空白,給讀者留下了很大的想象空間。所謂一天的過程,并不是像賦體那樣有頭有尾的。就算是“曉來風急”,從早晨到黃昏,中間并沒有時間的推進,說一天,只是早晚,當中的時間過程,不是李清照的詞里有的,而是專家們發揮想象用自己的經驗補充創造出來的,而這恰恰不是賦體的功能。如果不拘泥于從早到晚,老老實實承認從一開頭就是“晚來風急”,時間上集中在傍晚、黃昏,但是心理上縱深層次很豐富,不是更加具有“情采”和文采的“密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