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吉林省實驗中學侯雪老師的論說文字,似乎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工作在東北長白山雪峰之下,寫出來的思緒卻那么清泠精致,在舒卷自如的字里行間,仿佛有蔥綠的漓江水光在閃爍。沒有那么多專業(yè)概念的糾纏、陳詞濫調(diào)的學舌,語文教學的道理讓她給說得如此清晰易懂,透露出一股靈動之氣。
她說:“文本猶如桃花源,教師和學生就是行進在桃源路上的漁人,我們陶醉于一路繽紛的落花,我們有覽勝探奇的興致,但關鍵是要能找到一個進入‘桃源’的入口。”
她接著說:“當我們埋頭研讀文本的時候,需要給自己一個解讀文本的出口——走出去,然后以快樂、智慧的‘漁人’身份,引領學生找到夢中的桃花源——走回來!在這一出一回間,我們完成了一次愉悅的閱讀行走。”
再讀她的教學實錄,課堂閱讀教學活動同樣精巧而有靈氣,一波三折。
教師分兩次宣讀一個偉人的生平事跡,學生不知道主人公是誰,急切地等待答案。此時,用大屏幕演示,學生恍然大悟,原來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列夫·托爾斯泰。此為一折,頗似“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
教師問:托爾斯泰是貴族,是世界文豪,你想象他應該長什么樣子呢?學生遂將“瀟灑”“英俊”“有(紳士)風度”等等溢美之詞,慷慨地堆積在他身上。教師請同學們自讀課文,發(fā)現(xiàn)有著一部“亂蓬蓬的大胡子”的托爾斯泰,“留給人的總印象是失調(diào)、崎嶇、平庸、粗鄙”,遂咬文嚼字,體會主人公的丑陋相貌以及作者茨威格是如何把人們對托爾斯泰的不良印象無限度地加深,怎樣調(diào)動各種藝術手段來窮形盡相的。進而教師運用多媒體,依照課文中的文字來給主人公“畫像”,并解說:泡沫般的鬈發(fā);滔滔白浪般的大胡子;樹根樣的眉毛;樹柴樣的額頭;寬寬的被人打塌了鼻梁的獅子鼻。此又為一折,“甚異之”,而“復前行”也。
接下來,教師說:“不僅丑,還缺少很重要的一部分沒畫完呢,大家發(fā)現(xiàn)了嗎?……這可不是我的錯,茨威格用了長長5段文字描寫出來的托爾斯泰就是沒有眼睛的。”轉而細讀描寫托翁眼睛的幾段文字,和風細雨,溫婉地潤澤一片童心。
有個教學細節(jié)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教師在大屏幕的畫像上畫上了眼睛,請同學注視托爾斯泰的眼睛5秒鐘,看看有什么感受,并繼續(xù)發(fā)問:“那就奇怪了,這雙眼睛并沒有使托爾斯泰由一個丑陋的人變成一個風度翩翩的紳士,托爾斯泰的相貌并沒有發(fā)生脫胎換骨的變化。那么茨威格為什么不遺余力、濃墨重彩地描寫這雙眼睛呢?”帶著這個疑問,教師引領孩子們努力朝主人公的內(nèi)心深處走去。
此又為一折,而且是最關鍵的一次轉折,可謂“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從口入”而逐漸至于“豁然開朗”也。正如教師總結時所言:“很高興我們對托爾斯泰的認識已經(jīng)從外表逐漸走向內(nèi)心,這讓我們明白了人的高貴不在于相貌而在于靈魂。雖然我們對托爾斯泰的認識只是冰山一角,但卻是個很好的開始,老師有個建議,讓我們閱讀大師,走進經(jīng)典……今年的9月9日是托爾斯泰誕辰紀念日,通過閱讀他的作品來表達我們對這位世界文豪的祭奠和敬意吧。”該課的結尾也頗有余味,教師說:“在課程結束的時候老師送給同學們一句話,表面上看可能和本課無關,但我相信它會給你們啟發(fā)的。”然后用多媒體展示:“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魯迅”
吉林侯雪老師的這個教學案例,讓我聯(lián)想到許多教學和研究現(xiàn)象。在金庸先生的武俠小說里,呈現(xiàn)過和“劍術”“劍理”有關的一些說法。拿過來,可能對我們參悟語文教學的道理有點幫助。比如,《神雕俠侶》中描述了曠世高手練劍的幾重境界。第二十六章《神雕重劍》展現(xiàn)劍魔獨孤求敗死前埋劍的“劍冢”,里邊依次是四柄利器:
他弱冠之前使用的硬劍,剛厲無比,賴之與河朔群雄爭鋒;
他而立之前使用的軟劍,輕巧靈動,出其不意,以智取勝;
他不惑之前使用的重劍,乃玄鐵所鑄,重而無鋒,大巧不工,招數(shù)也不繁復,主要憑巨大的內(nèi)功控制外在的重器而取勝;
他不惑之后使用的木劍,翩翩若絲帶,揮灑自如,將內(nèi)力傳達到木質(zhì)的中介物上,劍氣所到之處,讓對手望風披靡。
再往后,他便連木劍也不用了,進入“不滯于物”的高妙境界,摘花采葉均可置敵于死地,成為無劍的超級劍客。他再也找不到對手,結果寂寞而亡。
小說是小說,教學論是教學論,這當然屬于兩個領域,不能簡單地對接和比照。不過,倘若認為“善假于物”與“不滯于物”這類說法,從哲理層面瞥上一眼,多少還有一些參考價值的話,那么練劍之理和語文教學之理,似乎也能夠找到相通的仿佛若有光的“小口”吧。譬如說,侯雪老師教的這一節(jié)課,就帶有一點兒“輕巧靈動,出其不意”的軟劍風格。她教出了語文課的靈氣,教學過程體現(xiàn)了探幽的魅力,并蜿蜒而上,找到了進入桃源的“小口”,在“走進去”“走出來”的探奇覽勝之間,“完成了一次愉悅的閱讀行走”。還應該提示一條,她一定是打破了“課前預習”的常規(guī),故意讓學生領略初讀的陌生感、探幽的神秘感,在文本閱讀的快樂行走中,去經(jīng)歷山重水復、柳暗花明的一波三折,去獲取新鮮的閱讀體驗。這些,都彌散著靈氣。
對于所謂“重劍”風格,我也是非常推重的,甚至以為“大巧不工”更難做到,而那個揮灑自如、出神入化的“木劍”境界,則鮮有到達者,即便是名師往往也可遇而不可強求。昨天,在“作文寫吧”網(wǎng)站上,偶然讀到了一個略含“木劍”之風的案例,執(zhí)教者是重慶市最年輕的中學語文特級教師王君,她執(zhí)教的是《湖心亭看雪》。現(xiàn)節(jié)錄其中一個教學片段:
師:……老師覺得呀,這一句有問題。你看“天與云與山與水”多拖沓啊,開頭我們還說張岱作文惜墨如金呢?這里居然一連用了三個“與”,我看一個都不用也行。
生:不行,老師。
師:為什么不行?你看我讀。(師去掉四個“與”,很認真地讀了。)
師:我們再對比讀一讀。
(教師先去掉“與”讀一遍,然后再把原文讀一遍,學生也對比讀了一遍。)
生:哦,老師,我感覺出來了,這四個“與”并不多余,它讓“天、云、山、水”四個景物融合在了一起,如果去掉,好像它們之間的界限很清楚似的。……
師:好樣的,有眼光!來,讓咱們讀出天地蒼茫的景象。
(教師指導學生拖長音調(diào)讀,搖頭晃腦,讀出韻味兒。)
……
文言作品與用現(xiàn)代漢語翻譯出來的茨威格的文字,風味全然不同,二者不具備直接的可比性。但踏雪無痕與鏟雪開路之間,畢竟存在區(qū)別。從侯雪老師那繽紛揮灑的“劍花”里,似乎還是能見到成也“巧”、敗也“巧”的些許跡象。比如,茨威格的語言極有個性,即便是讀翻譯的文字,其光彩也難于盡掩也,這方面教學中的“語文味”還略顯不足;提及陀思妥耶夫斯基其人,也沒能考慮到課文的行文細節(jié)。諸如此類,尚余可細心探究的地方。大而言之,這節(jié)課教學環(huán)節(jié)也顯得繁復了,不那么簡練實用,換個教學班還使用這一套精心預設的程序,效果則很難預料,希望一線讀者觀其大端,學其精髓,不一定要機械模仿。
教出語文課的靈氣來,這個命題目前很有強調(diào)的必要,因為暮氣沉沉、生機不足的語文課尤其是閱讀課,數(shù)量依舊可觀。然而,推進語文課程改革,進入了更為關鍵的階段,一城一地的得失,不應該總是充當案例研究的主角。包括上文提到的王君老師,還有不少一線的教研群體,他們的主攻陣地,早就離開了當堂做課的窠臼,進入開闊、粗獷、酣暢的另一片主戰(zhàn)場了。我們期待著,2008年、2009年以后,侯雪這一批新生代的佼佼者,再入山口,不僅欣賞到良田美竹、男女衣著和設酒殺雞之屬,還能夠與桃源舊人在閃爍的燭火下,閱讀他們那一部廣大深邃的心靈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