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繁漪是一團反叛的火,周樸園就是一潭深不見底的水。周樸園是周魯兩家三十年由血緣糾葛而導致的悲劇事件的中心,因而也就成了曹禺“拉開鏡頭”、多角度探尋、揭示人性隱秘的重心。這是一個人性豐盈、社會角色突出、心靈矛盾顯著的人物,也是動態變化中的人物,反映出一個時代的悲劇。下面我們透過周樸園的兩段關鍵性臺詞,來解析愛欲世界里的矛盾的周樸園。
《雷雨》第一幕(引自上海S版高中語文教材,下同):
樸(仁慈地,拿著萍的手)你是我的長子,我不愿意當著人談這件事。(停,喘一口氣嚴厲地)我聽說我在外邊的時候,你這兩年來在家里很不規矩。
萍(更驚恐)爸,沒有的事,沒有,沒有。
樸一個人敢做一件事就要當一件事。
萍(失色)爸!
樸將近三十的人應當懂得“自愛”!——你還記得你的名為什么叫萍嗎?
萍記得。
樸你自己說一遍。
萍那是因為母親叫侍萍,母親臨死,自己替我起的名字。
樸那我請你為你的生母,你把現在的行為完全改過來。
年輕時的周樸園比周萍堅定得多,也激進得多,崇尚自由、平等、博愛。作為廣泛地接觸了西方現代思想的青年,周樸園并沒有嚴格的等級觀念,梅侍萍識字斷文,又有驚人的美貌,周樸園是真正傾心于她,并想平等地對待她。侍萍長時間住在周公館,享受主婦的待遇,而且和周樸園生了兩個孩子,三十年的歲月,周樸園連“關窗子”這類小事都能記得,他對梅侍萍的懷念還是“虛偽”的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甚至可以說,梅侍萍對孤獨的“家長”周樸園來說,有著近乎神圣的地位,是幸福與愛情的象征。理由有以下五條:
第一,他們曾經熱烈地愛過。
第二,兩人的結合以侍萍投河自盡這種悲慘的結局來了斷,給周樸園留下永遠難以相見的遺憾。
第三,周樸園一直對自己三十年前遺棄侍萍母子感到內疚。
第四,從南到北,數次搬家,侍萍喜愛的舊家具仍不肯丟下……這些并非易事,況且周樸園沒有必要如此,原因只有一條,就是周樸園的心中還有梅侍萍,并且希望他的孩子都記得這一點。
第五,周梅分別后,分別結過兩次婚,兩次都不如意,對梅侍萍的回憶和思念成了他精神寂寞的唯一慰藉。
所以,三十年里,他多次派人到無錫打聽梅的下落。當他聽到周萍“總是在跳舞場里鬼混,尤其是這三個月,喝酒,賭錢,整夜地不回家”,他抑制不住要周萍回憶親生母親:“你還記得你的名為什么叫萍嗎?”顯然,侍萍在周樸園心中、行動中已經成為維護家庭穩定與和諧的神圣的名字了。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周樸園不是黃世仁,也不是聶赫留朵夫。黃世仁對喜兒是卑鄙的占有,聶赫留朵夫也是在看到瑪絲洛娃的苦難后才被喚醒了良知,而周樸園則是在愛的溫馨中經久地體貼、深深地痛苦且久久地懷念。
然而,周樸園的復雜也體現在這里,周樸園首先是董事長和老爺,其次才是父親或其他什么。所以,在“相認”一場戲中,我們看到周樸園“審美”角度的愛情是何等蒼白、脆弱甚至自欺欺人:
《雷雨》第二幕:
樸(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魯我是從前伺候過老爺的下人。
樸哦,侍萍!(低聲)是你?
魯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周樸園不覺地望望柜上的相片,又望望侍萍。半晌
樸(忽然嚴厲地)你來干什么?
魯不是我要來的。
樸誰指使你來的?
魯(悲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
樸(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
最終認出了三十年前的情人時,周樸園驚呆了。這時他不僅全無柔情,而且分外嚴厲:“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其實,我們不難把握周樸園此時那深深的失望和幻滅。周樸園的“篤情”向理性轉移,追念心理讓位于補償心理,十分自然地用他的地位來衡量、揣度今天的侍萍,認為她“找到這兒來”的目的是為了錢,嚴詞質問后,試圖再次盡快把她趕走。
由這一分析反觀周樸園的諸多“懷念”行為,我們不免要追問其人性的復雜,周樸園自認為是“最圓滿”家庭的“好丈夫”“好父親”,然而往事不堪回首,為了拯救靈魂——活得心平氣和,死后好上天堂,他不自覺地用對侍萍的愛來裝飾、美化自己,使自己看上去更像一個道德楷模、一個君子。
我們再來看《雷雨》的尾聲:周樸園來到了已經是教會醫院的舊宅,第一句問話就是“她現在還好么”,他為侍萍也為自己尋找大海的下落,卻又不敢將最壞的料想告訴癡癡等待的侍萍。垂老的周樸園,在逐漸遠離了社會重壓后,沉睡的人性終于復蘇了。“外面又下雪了”,留下一個白茫茫的世界真干凈……
周樸園的良心與愛,固然是人性未泯的表征,卻又裹攜著十分明顯的自私性,他的所作所為,似乎是在欺騙別人,但更多的是欺騙自己。莎士比亞《仲夏夜之夢》里有一句意味深長的臺詞:“愛情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靈看著的。”當我們用心靈看鐵腕的周樸園及其愛欲,不免感到人性的苦澀與一陣陣襲上心頭的戰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