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杏壇到論壇：一種跨時空的教育對話

摘要：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遭遇諸多危機。在當今我國基礎教育改革領域中，對“全球”的熱心甚于對“本土”的關照，少了一點復興傳統文化之積極面的意識。弘揚傳統文化，需要從底蘊和“血脈”上延續，從“精、氣、神”上傳承。《論語》是一個文化讀本，要通過學習、解讀和體悟這類經典文本，將傳統文化中的精華，內化于“心”、凝聚為“神”、外化于“形”和“行”。

關鍵詞：傳統文化 傳承 教育

數千年前孔夫子杏樹下設壇開講，教化民眾，傳說中有了“杏壇”；而今“論壇”四起，有識之士放言高論、切磋交流，彰顯學術之民主。2008年8月應邀赴南京夫子廟小學作“星星論語”之論壇發言，也算是經歷一次跨時空的教育對話，在發言基礎上成此拙文，以就教方家。

1 中國傳統文化的當代危機

暑期赴曲阜，有幸再游“三孔”，即孔廟、孔林和孔府，感觸良多。孔府被尊為“至圣廟”，孔林作為孔家陵園，也稱“至圣林”，孔府是孔家歷代“衍圣公”長子長孫所居之所，稱“圣府”。印象最深的，是孔廟歷盡劫難，而所有劫難中，以“文革”為最。廟中所有石碑，大都被沖動的紅衛兵小將砸斷，僅有兩座幸免于難，那還是拜造反派的無知所賜。令人聯想起，從五四時期的“打倒孔家店”到文革的“批林批孔批周公”，有些人硬要生生割斷中國傳統文化的血脈，而事實上，中華民族內在的文化品性，無論是思想觀念還是行為模式，卻在若斷若續中不可抗拒地代代相傳。

我也發現，后人在一次又一次的廟宇整修中，對圣人的尊奉越來越無以復加，至少在形式上能看出用心良苦，如進門第二道牌樓上大書“檑星門”，其“檑”字本當是“檬”字(去了字中的“巫”)；內中的“奎星樓”，也本應是“魁星樓”(回避了“鬼”字)；還有門聯上，凡有不能回避之“神”、“鬼”等等，都要作筆畫上的處理，如去掉字頭上的點，寓意所有的牛鬼蛇神，在這里皆無出“頭”之日。為什么要這樣?都因為“子不語怪、力、亂、神”也!

走出孔廟，滿大街都是刻章的、賣小商品的，吆喝之聲不絕于耳。感覺到孔廟內外呈現出兩種迥然不同的文化內蘊。導游提醒我們，如果真不想買東西，千萬別問價，問價而不買的話，可能遭攤主惡語相“贈”。如果真是這樣，我實在感慨孔廟之內的溫良恭儉讓為何沒有“溢出”半點!我感觸的不是因為有小商品市場(這其實很正常)，而是這種氛圍很難與孔子出生地深厚的人文底蘊協調起來。

當然，最令人擔憂的，還是當今我們在邁向現代化的進程中，在全球化的強烈影響中，那種以犧牲傳統為代價發展現代化的偏向，弄得不好真可能造成傳統文化之積極精神的變形、僵化乃至失傳，這才是最大的危機。

有一種說法是：“人均GDP發展到2000美元的亞洲國家都會反觀自己的傳統文化，中國也不例外。”@在與發達國家的經濟狀態形成巨大反差的時候，追求現代化可能導致妄自菲薄，這也許不難理解和諒解。真正不能諒解的，是對自己的文化傳統竟沒有一點點的記憶與堅守。

2 教育改革中的文化復興

在當今我國基礎教育改革領域中，不少的改革及其研究，對“全球”的熱心甚于對“本土”的關照，少了一點復興傳統文化之積極面的意識，這當引起我們的注意。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明明有些來自國外的教育新理念更適合無國界的“科學”課程及其教學，卻偏偏在富有本土人文傳統的學科如語文中大行其道。其后果可想而知。

避免淡忘和冷漠的同時，也要避免“讀經熱”那樣的“熱炒”。國內曾經盛行“與圣賢為友、與經典同行”的頌經熱，無論年齡有多小，經典有多深，照頌不誤。還振振有詞地說：不明白不要緊，古語道“書讀百遍，其義自現”嘛!曾經鬧得沸沸揚揚的“孟母堂”事件，問題就出在太“高調”，別的一概不學，專事頌經。從中引出的教訓，提醒我們要降低姿態來談傳統回歸，于是開始醒悟：“十三經”太宏大，“四書五經”難把握，“論語”也有點深，那就從“三字經”開始吧。

我的觀點是：弘揚傳統，決不等于拒斥現代的、西方的一切物質的和精神的資源，也不是往“現代性”里加中國“元素”，而是從底蘊和“血脈”上延續、從“精、氣、神”上傳承。所謂底蘊，相當于“底色”。如孔子與子夏的一段對話中提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孔子回答說“繪事后素”。這里的“素”就是底色。首先得有中國本土的“素”，而后才能將全球的“絢”，絢得恰到好處。也就是說，再美麗的物事，必須建立于良好的基礎之上。

從血脈延續上看，要延續好、傳承好傳統文化的“精、氣、神”，首先要作理性的價值評判，“先要理清傳統中有價值的成分。傳統必須在與世界文化通融的格局下延續下去，這樣的傳統才有生命力。”舉一個類似的例子：同臺競技、“爭先恐后”、你輸我贏，只是奧林匹克運動的表現形式，無論參與還是觀看，不可能不去關注名次和獎牌，但骨子里頭是一種精神。是執著于更高、更快、更強、更美，是不僅戰勝對手更能戰勝自己，是跌倒了要爬起來站得更穩……以中國文化解讀奧運精神，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是不斷地超越自我，達于“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地。

除了要挖掘、闡發出傳統文化的當代價值，對教育工作者來說，更為重要的是能將文化價值轉化為育人價值，或者說，能將有文化價值的文學文本，轉化為有育人價值的“教育文本”。轉化的依據就是年青一代所處的特定發展階段的特定狀態。其實，作為教材出現的任何一個文本，都只是“冰山一角”，海平面下藏著內涵豐富的巨大“底座”，但課堂上并不需要把整座“冰山”托出“水面”，而應視學生的需要與可能，轉化為學生可以接受的“教育文本”。《論語》只是一個文化文本，對小學教育而言，它需要被轉化成一個像《三字經》那樣的教育文本。南京夫子廟小學從《論語》等經典中開掘傳統文化的當代價值，擇善而從，富有創意地開發出“親仁”、“尚禮”、“志學”、“善藝”四種校本課程，師生合作編制了《星星論語》讀本，向著弘揚中國文化傳統、培育當代新人的愿景邁出了可喜的一步。依我看，還可以視低、中、高不同年齡段學生身心發展的特征差異，組織成有“梯度差”的系列文本。例如，對低段學生，以《論語》語錄為活動拓展之“基因”，那么，在中高年級不妨以《論語》故事為內核，構成有引申、有擴展、有導引的豐富文本。

更進一步說，如果一所學校的老師，通過學習、解讀和體悟經典文本，將祖國傳統文化中的精華。內化于“心”、凝聚為“神”、外化于“行”和“形”，一個個都成為“當代孔子”，那么，這所學校里無論有沒有開設《論語》校本課程，都會產生春風化雨般的“育人”和“自育”效果，于有形無形、有意無意中將文化傳統發揚光大6這就是說，有形的“課程”、“活動”，變成了無處不在的學校文化。

3 對《論語》的幾點感受

總體感受：《論語》是孔子的生活敘事、是他的生活寫照，更是一部反映“原生態儒學”之學理的不朽篇章。說它“原生態”，因為它屬于未被“獨尊”時的“多分之一”；說它“不朽”，則因為它真實、樸實、原版而正宗，迥異于自東漢以降那些不斷被包裝、被“圣化”、其實也是被異化了的產物。

從教育學立場解讀《論語》，應注意這么幾點：

(1)區別政治學、哲學(人性論、人生觀)、女性學等其他學科解讀《論語》的不同立場與視角。這些視角的研究固然可以深化和豐富我們對《論語》的認識，窺見其巨大的“冰山底座”，但若執著于其他學科的立場，或拘泥于繁瑣的考據，會忽略《論語》的“育人”與“自育”的價值，甚至可能將它“神圣化”或者“妖魔化”。

(2)重點關注孔子的教育思想與策略，如立志向學、學思結合、因材施教等等，其他作為背景參照。孔子自己“十有五而志于學”，也極力稱贊弟子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兩次說“賢哉，回也”!還鼓勵弟子“各言其志”。然后巧妙“點評”。不同的學生來問“仁”問“孝”。孔子根據他們的個性差異給予不同的回答，這種因材施教的思想，也早為我們熟知。讀《論語》，既要關注孔子關于如何教的言論，更要體會他如何教人的親力親為。

(3)理解《論語》是一部“成人教育學”。“成人”一詞具有雙重涵義：一是“立人”、“達人”意義上的“成就人”，“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李女師應當是“仁者”，需要“先立”、“先達”，才能立人、達人。即使以現代“后喻”文化的觀點看，也要與學生“互立”、“共達”；二是孔子的教育對象處在各種年齡段，以成年人為主，如曾參的父親曾點，同為孔子的學生。這一點容易被人忽視，導致簡單照搬，所以我們在借鑒《論語》、將其應用于中小學教育實踐時要有所區分、格外小心。例如“侍坐”中讓四位弟子各言其志一段，夫子的“哂之”，不當面回答等方式：顯然適于成人而不適于低齡的學生。

在我工作的大學，老師、學生在一起交流過讀《論語》的心得，有同學提出讀《論語》不必去作繁瑣考據，“識大體”即可，得到大家認同。歷朝歷代，有太多的“六經注我、我注六經”，致使有關《論語》的解說歧義紛呈。教育工作者不是考據學者，不必“鉆牛角尖”，諸如“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中的“女子”何解之類，能識其大體、悟其大意即可。也不宜作借題發揮式的個人化闡發，或窄化為人生觀教育，或變成人生哲學講座。

我的態度是：基于大體的接近原著的理解，適度進行有個性的解讀。以孔子的“吾道一以貫之”為例，這里作為“道”的“一”究竟是什么?歷來有爭議，雖然《論語》中有說這個“道”是“恕”，但依據孔子一貫思想推之，不會這么簡單，因為“恕”僅僅涉及人與他人之間的關系。人的內心世界及人與自我的關系均不在其中。應看到“仁”和“禮”也在孔子思想中占有重要位置，也有“一以貫之”的資格。基于這樣一種大體的理解。闡發出當代人的個性化解讀也未嘗不可。其實這個“道”，就是我們在開創和發展事業中所要追求的核心價值，譬如“為人之道”、“為師之道”、為基礎教育改革與發展之道、為社會進步之道等等，無不可以學學孔子的堅持到底、“一以貫之”的精神。全球化與本土性的關系，恰如“多”與“一”的關系，堅持本土性不是簡單地回到傳統的“一”，而是與時俱進、重建一個新的“一”，并以這樣一個新的本土性的“一”去悅納全球化的“多”。

孔廟孔府之外，圍著一道青磚砌成的高大城墻，門洞上書“萬仞宮墻”，這四個字典出子貢回復叔孫武叔之言的妙語：“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高墻之前留影的我，肯定也屬于“不得其門而入”的眾生，未能真正體會到孔子思想的雄偉、豐富與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