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都是些十幾年前的事兒了。
當年,海門實驗小學的校園布局屬于典型的長方形對稱式。站在校門口,透過一幢幢教學樓的走廊,能一眼洞穿整個校園。與目光平行穿越的是一條直直的走道,從校門口一直延伸至最里端的生活區,很像一條規規矩矩的軸對稱線。走道全由塊塊小青磚側砌而成,較兩邊地勢略略高出,路面有著些微的凹凸,偶爾還有薄薄的青苔黏附,顯出很有些根底和來歷的樣子。加盟海門市實驗小學后的第一天,我的雙腳就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它。從此,每天三點一線的生活,便都以青磚道連接。
早晨、午間、傍晚,不經意地,總能在走道上遇見一位儒雅素凈的中年男士,或步行或騎車。是誰呢?
師范畢業前。從報上得知,海門實小有位叫張興華的知名特級教師,他“用生命的液汁澆灌智慧的花朵”。于是,去海門實小,去張興華的身邊,成了我的夢。
夢想成真,我是幸運兒。但我又是不幸的,我加盟實小的同時張老師調往教師進修學校。辦公室同事經常描述張校長(調離實小前任副校長)的課堂風采與治學佚事,捕捉的信息愈豐富心中的遺憾便愈添增。
憑直覺,那位中年人應該就是張老師吧。一個黃昏,當他騎著車駛近我身旁時,我猶豫著輕輕叫了聲“張校長”,他似乎稍稍有點詫異,隨即轉過臉很溫和地點頭笑了笑。目送著他青磚道上前行的身影。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樂在我的心里漲溢。
又是黃昏。正埋頭走著,突然一輛自行車到我身旁剎住了,一抬頭,原來是張校長。他微微一笑,說,咱們一塊走走。他推著車,很隨意地問著,是剛畢業的吧?哪兒人?教幾年級?班級孩子教得順手嗎?他的普通話字正腔圓,音色飽滿而有彈性,這在當時的中年教師中很是鮮見,我著實吃了一驚。也就是那一回,我發現青磚道竟然如此短小。
從此,走在青磚道上就有了期盼。從此,青磚道的行走成了我們的“移動二人沙龍”(當然都是我討教他解惑)。
在青磚道上走了一年,新的學期,張校長回到了實小。老師們歡欣無比,可我卻隱隱有一絲擔憂——在這一年中。我不止一次地聽同事們談論張校長治學、治校如何嚴謹,近乎苛刻,為上好課有多少教師被他“訓”到落淚。我性格內斂,但并不屬于很刻苦的一類。骨子里甚而有點反叛任性。他能包容嗎?
“要把每一課都當公開課上!”一開學,張校長就在校會上告誡全體教師,同時,開始了對青年教師的全面聽課活動。早晨的校園總是一片忙碌,語文教師在教室指導晨讀,數學教師則在辦公室書寫小黑板、準備教具,絕不會有人閑聊。晚上,青年教師自覺夜辦公,當一身充實踩著青磚道回宿舍的時候,星星卻似乎倦到發困了。在這種氛圍里,我自然不敢隨便,精心準備了《春蠶》一課,默數著日子,等待著他的到來。
這一天,這一課,應該寫入我的個人“史記”。課畢,我忐忑地跟著他回到辦公室。聽課的幾位老師發言后,他講了起來。那是一種怎樣的評說啊,我頭一回真切地感受到了課堂教學確是一門藝術、一門學問。他似乎信手拈來,侃侃而談,從語文學習心理尤其情感體驗的角度逐層分析,既有深刻的理性剖解,又充滿濃郁的感性色彩,難怪老師們說聽張校長評課是一種享受。他贊揚我有敏銳的資源意識,將正熱映的臺灣影片《媽媽再愛我一次》的主題歌引入教學;他肯定我引導孩子通過披文而入情,“語語悟其神”;他啟發我如何就著學生的回答將其體驗引向深處。
當天下午學校教研活動,沒想到,張校長竟在全體教師會上講起我這節課,說“一個工作才一年的年輕教師就上到這個程度讓人欣喜”。
一時間,我真的有點懵了。坦率地講,盡管畢業前也是雄心壯志,但一年下來,我并沒有聽到多少肯定與贊揚,內心已經開始了動搖與懷疑。
會散得很晚。我站在走道上。張校長出現了,我迎了上去:“我的課真有你說的那樣好嗎?還只是對年輕人的鼓勵?”
他笑著停下腳步:“這么不自信?其實一年來的路上‘沙龍’,我就覺察你是個不錯的苗子,今天的課證實了我的感覺。當然嘍,也不是說沒有欠缺了,比如說語感就還需要錘煉。”
早聽說張校長對教師的語言特別講究,有時能為一句話讓教師練上幾十遍。我卻有點不服氣,自己讀書時曾任過班級推普員,語言還會成問題?
張校長一點不惱:“‘母親一夜要起來兩三次,常常累得腰酸腿疼’,這句話怎么說?‘我’心中好受嗎?”邊說著邊示范起來,我課上機械重讀的幾個詞語,他卻是輕輕吐出,完畢,還稍稍看看我,似乎給聽者一個回味。原來語文教師的上課是這樣的,美好與品位不在色彩與華麗,有時就在至簡的語言之中。
在青磚道上不知聊了多久,只記得告別后的短暫的剩余路途走得很緩慢很遙遠,心里一遍遍默練著剛才的那幾句話,憧憬著用語言營構一個幸福課堂。
當時學校里年輕人不少,有時晚辦公完畢,幾個人就湊到一間教室彈彈琴唱唱歌。一次大家興致正濃,張校長突然推門進來:“是你們的歌聲領我過來的。”
張校長也喜歡唱歌?
——唱歌好啊,教師都應該唱歌。唱歌最能培養一個人的情緒體驗能力,這正是好教師不可或缺的素質,咱們實小的教師都要練唱歌。
說著,他就哼起了四川民歌《槐花幾時開》:“高高山上噢一樹喔槐喲喂,手把欄桿噻望郎來喲喂……”
——你們聽這首歌,里邊的情感多么豐富,年輕姑娘的期盼、熱切、掩飾、嬌羞刻畫得淋漓盡致,演唱的時候絕不能只唱音符,要眼前有人物,要表現人物內心的變化,以聲傳情。
就這樣,晚風里的琴聲成了一個信號,音符飄飛的時候,他就會過來加入我們的和聲。隨后,踩著一地月光,沿著青磚道往回走。與歌聲同行的,是聊不夠的斯霞、王蘭、莊杏珍、張祖彤,是“五朵金花”(南通的五位女特級教師)鮮明的教學風格與特色,當然還有袁微子與朱作仁的觀點碰撞,還有奧蘇貝爾的有意義學習理論……
有一回,我們觀看了一臺電視晚會,秦怡、孫道臨等老藝術家的朗誦表演激情洋溢。走在青磚道上,大家興奮地交流著,張校長更是眉飛色舞,一一評說比較,~會禁不住高聲朗誦起來。其時海門正欲舉行青年教師基本功大賽表演活動,我極力慫恿張校長也去“秀”一回。那次活動中,他跟一位青年教師表演的情景朗誦贏得了滿場喝彩。
校園的上空星星點點,路邊的樹影婆娑起舞,一串串腳步那般輕盈,夜晚的青磚道充滿詩意。一日日,一次次,我們就這樣從青磚道走過。青磚道灑滿了我們的笑聲和歌聲,也收藏了我們的心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