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頭兒,有人一提起賈寶玉就一臉鄙夷,有人一提起林黛玉就滿眼不屑,可我喜歡《紅樓夢》,刻骨銘心,騙不了人。
誰真懂得寶玉呢?那般誠摯地關懷著,天地間萬事萬物,人間有情。誰真懂得黛玉呢?碧落紅塵,潸然淚下,只為今生知己。
《紅樓夢》的妙處卻不只在于一段絕美的愛情,它野心甚大,包羅至廣:綺筵公子,繡幌佳人,市井宮廷,販夫走卒,人來人往,好不熱鬧。我們不過是看客,倚在枕邊松松懶懶,便可以在指間閱盡繁華,明知是紅樓一夢終要醒來,卻舍不得這明媚春光,大觀園里碧草青青。
《紅樓夢》是一本熱鬧的書,一大家子人,你方唱罷我登場,生、旦、凈,末、丑,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酸甜苦辣,應有盡有。閑來無事隨便你從哪一頁翻起來,都能輕易地就掉進那個五光十色的夢里紅樓,撞上幾個機靈伶俐的丫頭。
《紅樓夢》是一本領悟的書,無論你追逐名利的心怎樣熾烈,無論你心里藏著多少貪戀嗔癡,無論你多想和時人一較短長,只消輕輕翻開《紅樓夢》,“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世事都交得淺淡,仿佛遙遠,白雪皚皚只聽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
《紅樓夢》是一本好玩的書,拿著新華字典讀,可以學幾個生僻字唬人,典故啦,建筑啦,中藥啦,民俗啊,甚至連中國結,都能略通一二。最最好玩的是,它沒有結尾,只有隱約透露著線索的朱筆脂批,對著太虛幻境里的讖語一句一句猜它的曲折離奇,絕對是消磨時光的上上之選,如果被問到“你如果去孤島會帶哪本書”,毫無疑問,當然是《紅樓夢》,只有它可以讓我反反復復地不知厭倦地讀下去,深淺自得,冷暖自知。
讀《紅樓夢》讀得最傷懷的,卻是曹雪芹的寂寞。在那樣的年月里,他懷著詩一般的夢想,天地悠悠,可有知音?想去北京旁邊的櫻桃溝,踏一踏曹雪芹走過的泥土,想去傳說中的右翼宗學,看看那棵曾見過曹雪芹的樹,想去淘一本甲戌年前的《脂硯齋初評石頭記》,想要棄理從文去學學中國古代文學,想要做一個曹雪芹的夢,俗不可耐地問問他到底怎樣才是真正的結局?
而我在辦公室里聽到別人大聲叫喊“我討厭賈寶玉”時,只需笑吟吟地說一句:“我愛曹雪芹”,心里默念:我也愛賈寶玉,不虧不欠,一切就都解決了。而《紅樓夢》的佳處恰恰在于:每個人都自認為懂得了它,又似乎誰也沒有讀懂它。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神奇”。
而我只須,借納蘭容若一闕舊詞相問,“今宵便有隨風夢,知在紅樓第幾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