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牌是長江南岸的一個小村莊。六十多年前的中國,高山峻嶺終于阻止了日本陸軍西進的勢頭,而日軍攻不到重慶就斷然不能停止中國絕死的抵抗。進攻重慶必須打通長江,而打通長江必須占領石牌。就這樣,石牌這個當時不足百戶的小村,竟成了廣闊的中國戰區最關鍵的要塞。
想一想六十多年前的那個場面,每一個男人都會熱血奔騰,那個年代的中國,有多少家庭的父老妻兒孤苦無依地盼望著,盼望著真有那么一堵墻,能擋住那似乎在自己的土地上像洪水一樣肆虐的血色的日本軍旗,胡漣們用血肉之軀挽起了這道城墻,這道墻遮擋著尚未被戰火摧殘的半壁江山。
血戰在第二天清晨展開,竟日廝殺的兇險與殘酷,遠非親歷者之外的人可以講述。只知道敵我雙方拼死決戰,誓死奪取石牌前沿陣地時,戰區總司令陳誠上將曾給胡漣打過電話,詢問:“守住要塞有無把握?”也許戰況緊張到不容細說,據說胡漣回了一句:“成功雖無把握,成仁確有決心。”參戰的老兵回憶說,在石牌陣地,曾有三個小時聽不到槍響,仗已經打到不能打槍了。日本兵一群一群地沖上來,中國人迎頭撲上去,攪在一起,用刺刀拼。
我曾經聽和日本兵拼過刺刀的老軍人講,日本軍隊拼刺刀很厲害。用武士意志和三八步槍武裝起來的軍隊,上刺刀和退子彈是一個戰斗命令,日本陸軍在戰斗相持階段決勝的法寶,就是用冷兵器決輸贏。面對那樣的一群軍人,除非你決心必死,否則斷無取勝的機會。
而今天的這群中國軍人恰是決心必死的。他們拜過天,他們發了誓,除非死,否則絕不讓日本兵打過去。對天發誓就是對祖宗發誓,中國人是不欺騙祖宗的。
我相信,那三個小時的拼刺,是日本陸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所遭遇的最大規模的白刃戰。結果是,日本人輸了。中國軍隊頑強地守住了國門石牌,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胡漣,成為在石牌最有名的將軍。
船東家的后山上,就有一座當年抗敵將士的墓園,宜昌的朋友告訴我們,那座墓很大,但已經許多年沒有去過了。船東12歲的女兒自告奮勇為我們帶路。
快到山頂,小姑娘指指一棟教室模樣的房子,“就在那兒,快到了。”我問她:“墓地在學校院子里嗎?”“不是,學校就建在墓地上。”我驚愕地聽著她的話。小姑娘又告訴我:“剛建學校的時候.伙房里燒的都是挖出來的棺木。”我望著那可愛的小姑娘,她純真地笑著,帶著期待看著我。她剛剛把那么新奇刺激的事情告訴了我這個外地人。我怎么不如她預期的那樣會笑呢?我怎么會笑呢,孩子。難道老師們從來沒告訴過你們,那被剖開的墓地里埋的是什么人嗎?
一萬五千多士兵就陣亡在這山青水秀、鳥語花香的土地上,其中還有剛剛十六七歲的少年。那時候,中國農民家的孩子營養普遍不好,十六七歲的小兵,大多還沒有上了刺刀的步槍高。他們就端著比自己還長的槍上陣拼命。如果他們活著,都已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他們也會在自家的橘園里啜著小口的香茶,悠閑地看著兒孫,溫暖地頤養天年。可他們為了別的中國人能有這一切,死掉了,而我們卻在他們的亡靈上蓋起了房子……
(王永生摘自《歷史學家茶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