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中國當代鄉土小說現實主義精神的嬗變

2008-04-12 00:00:00方愛武

文藝論壇 2008年3期

在中國現當代文學發展的世紀長河中，鄉土文學一直占據著重要的位置。鄉土文學因一般指涉農村或鄉鎮生活現實而具有典型的現實主義的特色。鄉土文學的現實性勿庸置疑，然而需要指出的是，鄉土文學面向鄉土可以采用包括現實主義在內的各種創作方法，但必須始終貫注現實主義精神這一創作指向。鄉土文學僅僅強調關注表象的現實鄉土是不夠的，它也不僅僅限于鄉土土性風情的展示，它必須具備一種清醒的理性批判精神，關注鄉土現實中真正人的生活、處境、情感及靈魂，具備現實關懷與終極關懷的情懷。當代鄉土文學現實主義精神的發展之路是值得探索與思考的。

一、激情與理性

在中國現當代鄉土文學發展中，鄉土小說一直是其創作的重鎮。建國十七年的小說創作中鄉土小說自然也占居著相當大的數量，這與新中國以農業為主的社會建設性質密不可分，很多從農村走出來的作家自然把關注的焦點更多地投向他們所熟悉的生活經驗比較豐富的鄉土。新中國的成立使華夏古國處處響震著人們的歡慶鑼鼓聲，這一時期的文學普遍洋溢著放聲歌唱的高昂的情緒，社會主義頌歌幾乎涵蓋了文學的大部分內容。表現在鄉土文學中，這里的鄉土于是呈現出與現代文學截然不同的色彩，滲透出強烈的時代政治的氛圍與激情。

在十七年鄉土小說創作中，從《一架彈花機》、《不能走那條路》、《春種秋收》到《三里灣》、《李雙雙小傳》、《山鄉巨變》、《創業史》等，小說創作者無不出于對社會主義社會的真誠熱愛和美好憧憬，飽含熱情地鋪寫了中國新農村發生的翻天覆地的變化。代表著十七年現實主義農村題材小說創作最高成就的《創業史》，則更是激情地反映了我國農村社會主義改造的全過程。柳青在談到這部小說寫作初衷時曾說：“小說要向讀者回答的是：為什么會發生社會主義革命和這次革命是怎樣進行的。”①

文學是需要立足時代來表現的藝術，它決不能僅僅躲在文化或歷史的幌子里自言自說。鄉土文學取材于鄉土，民族性是它存在之本，而時代性就應是它存在之源，喪失了民族性與時代性的鄉土文學必然是萎縮而單調的。當一個嶄新的時代剛剛開啟，一切都是新穎而巨變的，作家從不同角度來謳歌贊頌新的鄉土世界的誕生，鄉土世界發生的巨變，以及為此而熱情奮斗的歷史，頌歌作為主流美學規范的出現是有著它一定的必然性。但是我們在充分肯定十七年鄉土文學的民族性與時代性的同時，不難發現它的民族化與時代性的過于強化與統一從而導致了鄉土文學多元化的缺失。即使在當代鄉土文學創作中有著“旗幟”般影響力的趙樹理，他的在當代鄉土文學中具有著標桿性的作品《三里灣》，也成為了為農業合作化運動搖旗吶喊的主題產品，“多少失去了當年青春潑辣的力量”②。

十七年時期的很多鄉土小說創作，多是跟在政治的身后人云亦云，從抽象的或庸俗的政治信條出發來關懷當下，作家缺乏對于現實的冷靜而深刻的理想思考與理性透視，作品缺少批判意識。十七年文學中的現實主義已經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現實主義了，冷靜的現實主義化為浮躁的現實主義，現實主義精神應有的多元性化為千篇一律的單一性。劉震云曾說：“50年代的現實主義實際上是浪漫主義，它所描寫的現實生活實際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浪漫主義在某種程度上對生活中的人起著毒化的作用，讓人更虛偽，不能真實地活著。”③更何況這浪漫主義也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浪漫主義，而是附庸于政治的偽浪漫主義，它使得文學中的現實主義精神喪失殆盡。顯然與現代文學時期多元化的鄉土文學世界相比，十七年鄉土文學普遍缺失的是創作主體對于躁動現實的理性的審視、反思甚至超越。在鄉土文學中一味的迎合與歌頌所描繪出的只能是表面化與概念化的鄉土，而只有真正佇立于時代意識中用理性的超前的世界觀來審視時代的沖突與變化，方能創造出真正的屬于鄉土的文學。對于趙樹理，正如丁帆所言：“僅僅將合作化看成是農村的一項具體工作，而無法從更高的政治眼光出發，將它看成建構現實意義秩序的一個過程。盡管趙樹理選擇了一個有代表性意義的題材，但在敘述過程中卻不能賦予題材以政治意義”④。

恢復鄉土小說的理性審美特征與修補鄉土小說歷史沿革的斷裂帶的則是新時期鄉土文學的出現。新時期鄉土文學的新變化首先體現在作家創作視角的理性轉變。隨著革命的推進，特別是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后，知識分子的地位從思想啟蒙的中心退居時代的邊緣，由于重視了農民在革命中的作用，知識分子都認識到要向工農兵學習，他們都熱切希望自己能被組織上“派到實際工作中去，住到群眾中間去，脫胎換骨，成為群眾一份子”（周立波《后悔與前贍》），于是很多知識分子創作鄉土文學時對農民與鄉土采取的是一種仰視的態度。新時期的到來使作家們“掙脫長久以來的一體化的精神統治，爭取精神自由，表達他們對社會公共事物的參與欲望”⑤有了成為現實的可能。于是很多知識分子的英雄情懷、精英意識、啟蒙立場、民間精神等理性精神重新駐扎，體現在鄉土小說的創作中，則是采取了新的俯視、平視等復雜多變的創作視角，筆下的農民形象與鄉土世界不再是那么激情與概念、高大與純粹，而是具有了更多的豐富性。

70年代末80年代初，農村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推行，經濟建設的提倡，中國農村如十七年時期一樣發生著巨變，鄉土小說的創作者們同樣緊跟農村的裂變，描繪了農民的經濟地位提高及相伴而來的社會地位的提高。如高曉聲的《陳奐生上城》中陳奐生由于經濟地位的改變使他終于拋下了“漏斗戶主”的罵名，向過去的屈辱告別。然而不同于十七年的是，這一時期的鄉土小說沒有了對時代變革的簡單的謳歌與演繹，而是更多的把筆觸深入到了現實的深處，側重反思農民的生存命運的過去與將來，并觸及到了農民靈魂的深處，中國鄉土小說恢復了“魯迅風”式的悲劇美學精神。譬如解決了溫飽問題的陳奐生身上分明還存有著愚昧、自卑和充滿奴氣的“國民劣根性”，這樣的人物無疑是立體的深刻的，而且帶有一定的歷史的前瞻性。再如《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周克芹）、《張鐵匠的羅曼史》（張一弓）、《被愛情遺忘的角落》（張弦）、《黃河東流去》（李準）等這些撫著傷痕訴說傷痛反思過去的鄉土小說，無不把筆觸伸進歷史現實與農民心靈的深處，來表達著創作者對現實和歷史的獨特感受與思考，尋找到我們這個民族賴以生存、延續和發展的生命力。到了改革文學，浩然的《蒼生》則也是通過農民田成業一家在80年代初期我國北方農村的歷史性巨變的背景下生活著的故事，集聚著浩然對中國農村的傳統、歷史及現在的批判性思考。這些作品毫無疑問煥發出深刻的理性觀照的精神之光，意義深遠。

現實主義的理性精神是鄉土小說創作的靈魂與精神力量，80年代開始的鄉土小說創作相對于十七年時期，無疑越來越生動地展現了絢爛多彩的中國的農村社會和鄉土人生。

二、類型與人性

普列漢諾夫曾指出：“任何一個政權只要注意到藝術，自然就總是偏重于采取功利主義的藝術觀。它為了本身的利益而使一切藝術形態都為它自己所從事的事業服務。”（《沒有地址的信》）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幾乎規約了當代文學的主題基調。“在當代，作家選材甚么題材、在作品中表現哪些方面的生活內容，寫哪一類型的人物，被認為是體現作家世界觀、政治立場和藝術思想的重要問題。”⑥因此縱觀這一時期的鄉土文學，不難發現這些鄉土作品無不與政治歷史緊密相連，作者在作品中再現的“人”幾乎都是政治生活中的人。在這里，具體而獨特的人情人性是不見的，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關系均簡化為人與政治的關系，即“一顆紅心向太陽，滿腔熱血去戰斗”的單純人性與政治人形象，生活淺表層直觀現象的描述代替了生活真正本質的揭示。作品中的“人”均被神或類神取代，它們主要是從類的理想出發逐漸走向虛幻的目標，從而脫離了當下具體存在的現實。就連趙樹理的《三里灣》中塑造的無論是先進人物王金生、王玉生，還是落后人物“能不夠”“惹不起”等，都或多或少地帶有一些理想化與概念化的成分。

這一時期的鄉土小說中，雖然也有一些作品尚能反映一些農村的真實情況與農民的真實想法，但總的來說，相對于現代文學魯迅等的鄉土小說，十七年深入到文化、性格中去寫人的特點卻基本不存在了，而且往往不是通過個體的現存在來展現終極與類的關懷，雖也寫個體，但個體本身即是理想的化身，政治的象征了。而且這一時期如廢名、沈從文般對于鄉土特殊風情展示的真正浪漫鄉土更是難覓蹤跡。

1959年“雙百方針”的提出，錢谷融的《論“文學是人學”》以及秦兆陽的《現實主義——廣闊的道路》等的發表，我們似乎有理由期待我們的鄉土小說中能出現真正有靈魂的人物，然而政治上急功近利的思想使這次文學探索很快如曇花般萎謝。到60年代中期《風雷》（陳登科）、《艷陽天》（浩然）的出現，標志著鄉土小說創作的完全政治化，因為它們是完全按著“左”的政治思路進行現實圖解的概念性的作品，作品中的人物干脆連名字都叫成高大泉（《金光大道》主人公）了，像形高大，胸懷寬廣，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總之是一個完人。

十年浩劫的結束使人們很快從政治覺醒走向人的覺醒，新時期之初的鄉土小說創作的重大發展便是構成“類”的個體的站立，“人”不再為政治所束縛以致成為其代言人，而是“終于從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總和’的偏重于總和的傾向中撥正到表現作為社會關系總和的‘人’的這樣一種質的飛躍”⑦，真正的現實關懷不再成為虛幻。這一時期鄉土文學已與傳統接軌，也就是說鄉土文學對鄉土世界中“人”的思考開始立足于當下現實，同時又帶有了一定的批判意識，因而這一時期鄉土文本中體現出的現實主義精神便具有了一種帶有終極之光的現實關懷。在80年代初的鄉土世界中，這里既有著帶著傷痕的《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也有夢幻般的《受戒》，更多人情人性的抒寫從此出現。

在新時期的鄉土小說創作中，作家們不再傾注滿心的熱情塑造一些類型化的人物，不再熱衷于謳歌英雄與新人，而是致力于描寫普通農民的形象，著重鋪寫他們的內心世界與命運變遷，挖掘出他們真正的本色底蘊，于是就有了新時期很多個性迥異的農民形象，如李順大、陳奐生、許茂、許秀云、老壽、刑老漢、胡玉音、小月等等。鄉土小說作家們開始意識到改革的進程雖然促進了農村生活水平的提高和農民思維方式的改變，但一些舊的阻礙歷史前進的觀念仍不可避免地在一部分農民身上所襲有，譬如朱曉平筆下的李金斗，既是“一只為人抽打的羔羊，又是一只吞噬生靈的惡虎”（《桑樹坪紀事》），在他身上卑鄙、獨斷、冷酷與樸實、公正、信義復雜地糾纏在一起，體現出異常復雜的人格。無疑在新生活的挑戰與機遇面前，他們面臨著人格的重塑。在反思老一批農民形象的同時，很多作家滿懷熱情地塑造了在新時代大潮中搏擊的新青年農民的形象，展示了他們獨特的人格力量。路瑤的《平凡的世界》寫的是1975年到1985年期間北方農村的變遷史，這是一部全景式地表現中國當代城鄉社會生活的長篇小說。在這部小說中路遙給我們提供了孫少安和孫少平兩個具有典型意義的新農民的嶄新形象。在他們身上完全呈現了作為新時期農民的現代人格：對落后傳統的不滿，對現代文明的向往以及對現實的銳意開拓，他們都在立業的進程中顯示出了自己的動人的人格力量。再如賈平凹《雞窩洼的人家》中的禾禾身上的那種現代化的眼光、堅忍不拔的精神人格等無不是作者傾心打造的對象。

需要指出的是，這些鄉土文學作品中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體現了人的“主體性”。作者筆力所至，站起來的是千姿百態的現實人。然而，由于中國現當代文學素來受政治影響非常深刻，所以，這一時期鄉土小說對人的思考仍然過多地停留在了概念的層次。譬如洋溢著強烈社會批判意識的柯云路的《新星》中所塑造的李向南這一形象，“在展現了該階段現實條件所能賦予的最高美學價值的同時，也鮮明地暴露了其創作與社會接受的文化局限性——清官意識”⑧。另外，這一時期的鄉土小說，無論是帶著傷痕的《邢老漢和狗的故事》，還是梁曉聲們的知青鄉土敘事等，都帶有著明顯而強烈的政治色彩，個中人物在某種程度上說仍然受制于政治，仍然是在政治的羅網中掙扎，如此的現實關懷與人物鋪寫便具有了不可避免的單色性與不健全性。因此鄉土小說中真正人性人情的抒寫將會是一條尚需深化的漫漫長路。

這一時期還有一類作品，即是汪曾祺、劉紹棠們著意于鄉風民俗人情的描寫，把政治事件推到背景的地位，在作品中著力發掘人性美、道德美，顯現了中國鄉土文學審美特性的重新崛起，但在這一時期，這一類的作品畢竟不在多數。

三、逃遁與掙扎

1.鄉土文化尋根——以文化為本的人的觀照

也許正是出于80年代前期鄉土文學停留于政治層面思考“人”的反撥，1985年左右出現的鄉土“尋根文學”，就企圖擺脫政治的影響，伸入到中國傳統文化中進行“人”的思考。鄭義曾說：“尋根文學并不是一種復古。它試圖用一種全新的現代的或者當代的意識來對我們過去的生活進行一種藝術觀照。”⑨用一種現代觀念來重鑄和鍍亮民族的自我。尋根文學作家們把視野投向歷史，尋找文學之根，尋找“人”的歷史文化色彩，他們的創作基本上仍然立足當下現實來寫歷史，寫中國文化傳統，作品大多是以人道主義為核心的對人的普遍關注。因此尋根文學中的鄉土文學創作顯示了現實主義精神的新的拓展，如韓少功的《爸爸爸》通過雞頭寨這個原始部落的歷史變遷，通過對丙崽“這一個”的描繪，不僅滲透著強烈的文化批判精神，作者更是把筆觸伸向了人的生存的生命本體，來探討人的生存的意義，無不顯示了深刻的文化與歷史意義。

“尋根文學”作家執著于從歷史文化中反映現實，思考人生，這無疑豐富了現實主義精神的內涵。但同時，由于“尋根文學”專注于在歷史文化中尋求一種終極的類的目標(作者本人或許尚不明了)，雖然從現實而來，卻又不免帶上了些逃避現實的傾向；其命意雖在于從文化尋根的角度來反撥政治，卻又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因而，當“尋根文學”中的鄉土小說創作發展到被人稱為是總結性成果的張煒的《古船》時，作品表現出了更為急迫的現實意義，這可說是對這之前尋根文學創作的一種矯正。在這部作品中，張煒直視當下，寫人間苦難，表現了欲改變既有的人的生存狀況的愿望。

2.鄉土生存寫實——以現實為本的人的存在鋪寫

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國文壇新寫實浪潮興起，其成就最大的領域仍舊是鄉土小說。許多鄉土作家自覺地繼承并拓展了現實主義鄉土精神，他們的作品開始了對人的關注的新起點。如劉恒的《伏羲伏羲》表達了作家對于生存的基本欲望（食、性、權利等）的關注，力圖在一種原初的生存意義的基礎上，探詢人類的生理本能。而劉震云的《塔鋪》與《新兵連》就描寫了一批農村青年為了改變自己的生存境況而做出的種種努力。新寫實鄉土小說所關注的人，不再是如十七年文學中的置身于主流意識形態之中的政治人物，也非新時期之初的難逃政治影響的人們，而是真正的純粹的當下普通人。新寫實作家們用平和沖淡的敘述方式集中關注當下農村普通百姓無飾無為的生存狀態，以及他們的生活信條：“我們都想盡量過得好一些……我們不可能主宰生活中的一切，但將竭盡全力去做”⑩。這種不借助任何標簽的樸實執著的關注顯然比之前的文學創作更進了一步。

雖然新寫實鄉土小說寫出了人的種種生存狀態，但需要指出的是作者們對這些生存狀態并無鮮明的批判精神，他們所揭示的就是這種狀態本身以及生活在這種狀態下的人，缺少的是對這種生命狀態應有的超越現實的理性審視，從而缺乏對人類終極命運的關注。譬如《萬家訴訟》中的秋菊的“打官司不是現代意義的法律意識的覺醒，而是傳統意義的‘爭口氣’。結果官司打贏了，而人際關系的‘和諧’破壞了。秋菊的精神一直處在傳統人情的常態之中，沒有半點長進、突破”{11}。這無疑是值得我們思考的。面對屹立于新現實中發生急遽動蕩的鄉土，我們除了感受寫實外，可能更重要的是一種對理想之光的燭照。

3.鄉土的堅守與重組——路在何方的思考

當歷史進入20世紀的90年代，中國開始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深刻變動：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從農業國家邁向工業國家，從傳統社會進入現代社會，一潮高過一潮的商業沖擊波在文學中產生了深刻的影響，文學創作中的嚴肅性正在逐漸消失，人們似乎在通過遺忘和取消生命的終極價值的方式來逃避生命中的無法承受之重，媚俗與調侃成為文壇的一種時尚。面對如此陣勢，一批理想派鄉土文學作家發出了自己的憤怒的呼聲。張煒這位沉浸于大地苦難的理想主義者，更是指出“現在正是最需要文學的時代，需要文學來拯救人、啟示人、告訴人們生存的意義和危機”{12}。他的《九月寓言》就立足于堅實的鄉土，對鄉土的歷史和現實的頹敗命運進行了寓言性的觀照，表達出了對一個充分自足的鄉村世界所面臨著工業文明毀滅性的沖擊的悲壯思考，洋溢著深切的探索人類命運的終極之光。

與張煒一樣焦灼的還有一直關注土地的賈平凹。賈平凹面對商州故土有著說不盡的煎熬與憂慮，賈平凹在《〈秦腔〉后記》中是這樣表達著他的對鄉土世界的思考：“舊的東西稀里嘩啦地沒了，像潑去的水，新的東西遲遲沒再來，來了也抓不住，四面八方的風方向不定地吹，農民是一群雞，羽毛翻皺，腳步趔趄，無所適從，他們無法再守住土地，他們一步一步從土地上出走，雖然他們是土命，把樹和草拔起來又抖凈了根須上的土栽哪兒都是難活”。淳樸的鄉村文明面對城市文明的浸染，鄉村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寧靜，高老莊中也一樣浸透著世紀末的焦躁情緒與動蕩破敗的氣息。面臨鄉村物質的貧瘠、愛情的無望、婚姻的破碎、夢想的墜落、土地的荒蕪，鄉土在堅守與重組間該走著什么樣的道路？賈平凹90年代的鄉土小說無不表達著他焦灼的憂慮與無奈、他深沉的探索與思考，展現了深邃的現實主義精神的光芒。

面對現實紛亂與無奈，還有很多作家開始熱衷于歷史的題材，譬如陳忠實的《白鹿原》等，他們試圖從政治歷史文化的母體中來再造現實人生。然而這種被稱為“新歷史小說”的鄉土創作由于過多進行歷史的重組與訴說，無力對當代生活的復雜性、尖銳性和深刻性方面提供具有意義的想象與借鑒，歷史話語敘事中所滲透的現實主義精神是及其有限的。

4.鄉土艱難的觀照——戰勝與分享艱難的呼喚

在90年代一直以先鋒姿態行走的余華把目光突然轉向沉默而堅實的大地，寫出了諸如《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洋溢著鮮明現實主義精神的作品。在余華的這一系列鄉土小說中，政治背景又回歸作品成為人們生存的無法擺脫的背景，作者所要表達的是在這歷史與現實急遽變化動蕩的現實艱難里，作為主體的生存姿態，來挖掘底層民眾無限的對苦難的忍耐力和消解能力。在此，余華充分肯定了福貴們的生存，他們在以生命的價值征服了諸多艱難苦難之后，雖然死亡是必然的，但作為個體的意義已經顯現，中華大地上如此堅韌的福貴們又有多少！就是他們在撐起自己生命的同時撐起了一片廣闊的土地！在作品中余華面對死亡與災難，充分褒揚了人性的善與忍、堅與剛，力圖重構作品的精神現象，并且向人類生存的本源性領域掘進，展現出極其生動的現實生活的本身秩序與真實圖景及魅力。

相對于余華的個體生存艱難的敘事，90年代鄉土小說創作最引人注目的乃是談歌等人的關于國家艱難分享的宏大敘事。1996年前后由談歌、何申、關仁山、劉醒龍等人在文壇掀起的迅猛的現實主義沖擊波，他們為更進一步促使作家與學者把目光投下當今改革現實，大聲呼喚全體國民共同來分享艱難。他們的作品勇于面對急劇動蕩的鄉土現實，思索鄉鎮企業在探索進程中的困惑與希望，進而思索農民在城市化和現代化潮流中如何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譬如關仁山的《九月還鄉》、劉醒龍的《分享艱難》等，他們對農村社會各階層紛亂變化的現實進行著自己的理性表達，對人類的苦難與發展進行思索和探索，在這些作品里均可見五四鄉土小說現實主義精神傳統的延續與深化，在當代文學中具有著一定的沖擊力與影響力。

縱覽中國當代小說的鄉土書寫，不難發現我們的小說在對現實愈來愈深切的關注中也愈來愈具有了一種漸趨多元的現實主義理性觀照精神。鄉土文學早也不再是被單純看作是抒寫原鄉情韻、展示鄉村地域風情的文學，它更注重表現的是關注繽紛鄉土文化的現實主義精神，更重在對鄉土生活的理性燭照。

21世紀的中國文化處于急劇的裂變和轉型時期，文學創作更呈現出一種復雜多變的局面。但無論如何新世紀的鄉土文學都應腳踏堅實的大地，立足民間，堅持現實主義的理性批判精神，堅持現實主義的多樣性，才能保障現實主義文學的發展與繁榮，才能給我們的故土以多方面的有力的觀照與思考。

注釋

{1}轉引自孟繁華、程光煒：《中國當代文學發展史》，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2}孫犁：《談趙樹理》，《天津日報》1979年1月4日。

{3}轉引自楊劍龍等：《現實主義精神的延續與弘揚》，《上海師大學報》1998年第3期。

{4}丁帆：《中國鄉土小說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

{5}孟繁華：《1978：激情歲月》，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

{6}洪子誠：《中國當代文學概說》，香港青文書屋1997年版。

{7}宋耀良：《十年文學主潮》，上海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8}朱棟霖、丁帆等：《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1997，下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

{9}鄭義：《對當前尋根傾向的理解》，《黃河》198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