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建構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藝(美學)理論體系,須以馬克思恩格斯對文藝、美學的深刻闡釋為原則,特別是要以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文藝意識形態理論的經典性闡釋作為建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美學)理論的支點。但目前仍然存在對意識形態的種種爭論,其中主要包括對“文學意識形態”和“審美意識形態”的提法的爭論。
到目前,在文藝理論界主要形成了以下幾種思路。一是從區分“意識形態”與“意識形式”入手,提出文藝不是意識形態,應當歸屬社會意識形式的范疇之中。周忠厚認為,“意識形態是帶有階級自覺的思想體系,而文藝作品不是體系性、系統性的思想或理論,文藝在本質上與意識形態的上述規定并不符合,因此文藝不是意識形態,也不是審美意識形態”①。董學文認為,“對‘文藝是意識形態’的理論應當重新評價與界定”,因為它“未能反映出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文藝本質認識的全貌”,他指出,“我們不主張文藝的‘非意識形態化’,但把文藝的一切問題都‘意識形態化’,把文藝的所有層面都進行意識形態的解說,把本身屬于非意識形態的因素,也捆綁在意識形態的名義下,那也是牽強附會,不能自圓其說的”。正是在這個理解與闡釋的基礎上,董學文提出了“文學藝術的特殊性在于它是意識形態和非意識形態的集合體”②。之后董學文又撰文對“文學是顯現在語言中的審美意識形態的”的提法進行了辨析,他指出“意識形態確實是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的核心觀念”,但他同時又認為“馬克思本人從來沒有直接或間接的說過文學是某種‘意識形態’”。他從“社會意識形式”與“意識形態”的區別出發,對“審美”與“意識形態”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的探討,認為“意識形態‘主要指抽象化的思想’,既不指帶有意識形態屬性的其他存在方式或存在形態本身,也同具體的意識形態存在形式,即‘意識形態的形式’如法律學、政治學、宗教學、藝術學和哲學等,不能完全等同或混淆”,進而認為“文學應歸屬于一種社會意識形式”。③
另一種具有代表性的思路是由錢中文、王元驤、童慶炳等學者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相繼提出的關于審美意識形態的理論。錢中文指出:“現在關于意識形態的理論,被不同的人士攪得很亂……我在這里在詞源的意義上使用意識形態一詞,意識形態就是意識形態,或稱意識形式,包括政治與其他意識形態。”④因此他提出:“文學是以藝術語言為中介的審美意識形態(或形式)。”⑤顯然,錢中文并沒有刻意區分或過分糾纏于對意識形態與意識形式的概念的區分,而是以一種包容性的態度來看待文藝、審美與意識形態之間的關系,并且他對文藝的概念的界定還是針對文藝的根本特性加以概括的,有相當程度的合理性。
王元驤在《關于文藝意識形態性的思考》一文中對社會意識形態與社會心理的關系進行了深入的分析,揭示出“以往我們對意識形態理解上的片面性和不確切性”。他指出,那種“只是從知識論、認識論的觀點、從社會意識與社會存在之間的反映被反映關系的角度,來說明意識形態的性質,對于意識形態的價值屬性和價值內涵沒有予以足夠的重視和闡明”的“純科學傾向”是“不夠全面,準確地”,那種“側重強調意識形態是自覺反映一定社會存在的思想(理論)體系,而無視它與社會心理,個人心理和日常意識之間的內在聯系”的“純理論傾向”“在解決實際問題方面,幾乎顯得無所作為”。⑥應該說,王元驤在這篇文章中提出的問題及現象還是有較強針對性的,能夠以比較中肯的意見分析了當前文藝理論界中存在的一些傾向。但他在文章中過分強調了意識形態性在文藝中的不可替代的作用,又不可避免地走入另一個誤區。
童慶炳主要是通過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關系來探討意識形態的,他認為,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結合構成社會結構,而上層建筑包括社會政治制度與社會意識形態兩種,哲學,宗教,文藝學則屬于社會意識形態的范疇。童慶炳認為:“‘意識形態’是對各種社會意識形態的抽象,并不存在一種稱為‘意識形態’的實體。”在此基礎上,童慶炳根據文學與意識形態的共性以及文學本身的特性得出“文學的意識形態性是共性,文學的審美意識形態性是特性”的結論,并主張“審美意識形態論應作為文藝學的第一原理”。⑦由此可見,“文學是意識形態”以及“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的理論的提出是基于文學與其他學科共性與特性而做出的回答,從而將文學歸結為以審美為中心的活動,用審美取代文藝;將審美歸結為意識形態,以審美意識形態取代文學意識形態,以審美本質取代了文藝的意識形態的本質。
之后,馬龍潛針對目前理論界存在的爭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在《文藝、審美與意識形態的關系》一文中指出“把握文學藝術的意識形態性,這是文藝研究的基本思想原則。但是意識形態性并不能代替文學藝術的整體結構的特性,也無法涵蓋文藝的其他本質特征”。顯然,馬龍潛是不同意將文學藝術與意識形態拼湊在一起的,也就是說他不贊成“文學意識形態”這種提法的,因為意識形態與文藝都有各自的特點。⑧接著,馬龍潛又對審美的特性以及意識形式活動的外化等內容進行了辨析,尤其對審美與意識形態的關系進行了詳細的論證與分析,進而得出“‘審美意識形態’論不能成立”⑨的結論。
通過對以上學者們提出的觀點的梳理,不難看出,文藝理論界對馬克思的“意識形態”的認識仍有分歧,仍然無法統一認識,因此我們有必要“回到馬克思”,以正確的馬克思主義文藝意識形態理論去看待“審美意識形態”理論的提出及其建構依據。
二
馬克思恩格斯關于意識形態理論的闡釋主要集中于《德意志意識形態》、《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等著作中。馬克思指出:“思想、觀念、意識的生產最初是直接與人們的物質活動,與人們的物質交往,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的。觀念、思維、人們的精神交往,在這里還是人們物質關系的直接產物,表現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等等的語言中的精神生產也是這樣……意識在任何時候都只能是被意識到了的存在,而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實際生活過程,如果在全部意識形態中人們和他們的關系就像在照相機中一樣是倒現著的,那么這種現象也是從人們生活的歷史過程中產生的……”⑩馬克思認為,第一,意識的產生與物質交往和現實生活息息相關,是人們物質生產關系的直接的抽象產物,是從現實中人的活動出發并在此基礎上而形成的一種精神的生產。第二,在某一民族的精神生產領域中,其意識形態呈現出各自的特點,并在不同表現領域得以呈現,比如宗教、哲學、文藝等等。第三,意識是與某一時期的被意識到的存在即與人們的實際生活相聯系的,即使是不真實的“倒現”也是對現實生活的反映。第四,意識是一個過程,即意識形態的存在及其在不同時期以不同表現方式是作為一個歷史過程而存在的。隨著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發展變化,舊的意識形態必然會消亡,而新的意識形態也會必然產生。在舊的意識形態消亡并重新生成新的意識形態的過程中,現實生活始終是起重要的決定性的意義。正如馬克思強調的那樣:“……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11}
馬克思指出:“在不同的所有制形式上,在生存的社會條件上,聳立著各種不同的情感、幻想、思想方式和世界觀構成的整個上層建筑。整個階級在它的物質條件和相應的社會關系的基礎上創造和構成這一點。”{12}馬克思還說:“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的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志為轉移的關系,即不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一定發展階段相適應的生產關系。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筑豎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的現實基礎……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全部龐大的上層建筑也或快或慢地發生變革。在考察這些變革時,必須時刻把下面兩者區別開來:一種是生產的經濟條件方面所發生的物質的,可以用自然科學的精確性指明的變革;一種是人們借以意識到這個沖突并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簡言之,意識形態的形式。我們判斷一個人不能以他對自己的看法為根據,同樣,我們判斷這樣一個變革時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識為根據;相反,這個意識必須從物質生活的矛盾中、從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現存沖突中去解釋……”{13}其一, 意識形態及其形式是包括在上層建筑之中的,是上層建筑的重要組成部分之一,與經濟基礎相對;而且它作為經濟基礎服務并受到經濟基礎的制約。其二,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是在一定程度上對社會存在的反映,這種反映是以不同形式在不同領域來的,包括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文學也是其中表現形式和領域之一。其三,隨著經濟基礎的變更,上層建筑也會或快或慢發生變革;在這些變革之中,既有可以明確加以確證即以“自然科學的精確性”的變革,也有“意識形態”的種種“形式”(法律、政治、宗教、藝術、哲學等等,包括文學)所能“意識到的沖突并加以克服”的設想。無論是精確性的確認還是比較模糊的設想都應以“物質生活的矛盾”“社會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現存沖突”為基礎而加以解釋。
馬克思恩格斯意識形態理論的生成乃至發展并以理論形式得以確立是有一個脈絡的:最初的“意識形態”的提法是基于其虛偽性(或虛假性)而提出的,是作為否定的批判的對象而提出的,批判的是建立在舊的生產方式基礎上的且具有歪曲的、抽象傾向的德國思想領域中出現的意識。隨著馬克思恩格斯對這個問題的深入的論述,這個概念就已經超出特定時期特定階級所呈示出來的現實意義而表現為一個中性的意義,如果我們賦予它以不同的稱謂,那么這個中性意義上的“意識形態”的內涵就可以成為我們批判或褒揚的對象了。據此我們可以這樣大致對“意識形態”加以界定:意識形態是人們對物質生產活動的觀念性的反映和抽象性概括,是與現實生活的語言交織在一起且以不同形式在不同領域而呈現出來的精神生產方式之一。從這個意義上說,政治、法律、宗教、哲學、文學或藝術學等都可以成為意識形態的表現形式,共同構成一個完整的意識形態體系。可見,意識形態并不等同于具體的意識活動領域或某種具體的意識活動性,就是說,不能將文藝與意識形態簡單的捆綁或疊加在一起。因為文藝無論在內涵還是其外延都有其特殊的性質,具有不同于意識形態的多維的屬性;這樣說不是否認二者有聯系,而是說不能將文藝混同于意識形態并將二者的關系簡單化,并且從實踐上看,二者也呈現出各自的特點。當然,完全割裂二者的關系的做法既不現實,也不可能。因為自從意識形態的誕生的那一刻起,它就作為一種霸權式的話語無時不在,無處不在。
在這樣兩難的境況之下,我們應當對文藝、審美及其與意識形態的關系,從理論上與現實生活中加以把握。
三
應該說,“文學意識形態”或“審美意識形態”的提法,生成及其發展是以其時的歷史現實的背景為基
礎,具有較大的理論貢獻和現實意義。
從理論層面說,以上關于文藝、審美與意識形態的關系的不同思路都有相當大的合理成分,學者們大都從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理論的經典著作出發,并進行深入的探討。其中有不少學者提出較為充分的依據以支持自己的理論。在這些富有成效的闡釋中,有許多是值得我們加以肯定的。但是,有的學者僅僅做理論商榷上的概念性的探索而沒有從現實的語境去理解;有的學者在概念上也存在閉門造車,偷換概念之嫌;有部分學者盡管從辯證的角度來理解這個問題,但是語露偏激,有新的話語霸權之嫌。因此,我們應當找出三者之間的共通性和差異性,并通過對其差異性的探討找出三者之間更多的結合點與生長點,讓文藝、審美和意識形態在各自的領域里向前發展,從中找出最能體現三者關系的具有包容性而不失寬泛的普遍性理論,以辯證的聯系的發展的以及恩格斯所說的“歷史的美學的”標準去對待更為可取。那種將屬于不同領域的知識體系或者思想體系,或者說將一種認知世界的方式與一種思想觀念體系生硬湊在一起,是有悖于理論建構原則的。文學不以“意識形態”加以限制,我們仍可知曉它可用來表現意識形態;文學不以“審美意識”加以區分,我們仍然能夠從中受到美的啟迪。我們不應以什么樣的概念去限制它,而是要從文藝的整體性結構出發,全面理解文藝的情感性、想象性以及審美特性,包括文藝的實用性。這些遠遠不是審美所能概括得了的。我們不能以一個死的僵化的甚至是空洞的抽象的概念來弱化文學和藝術的功能和性質。
事實上,馬克思已經在這個問題上給我們以方法論的指導,他說“意識的一切形式和產物不是可以用精神批判來消滅的,也不是可以通過把它們消滅在‘自我意識’中,或化為‘幽靈’‘怪想’等等來消滅的,而只有實際地推翻這一切唯心主義謬論所有產生的現實關系,才能把它們消滅;歷史的動力以及宗教、哲學和任何其他理論的動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14}。在這里,馬克思至少表明了這樣的思想:第一,任何一種舊的意識形態都可以被消滅,而為另一新的意識形態所取代,但消滅和取代不是通過純粹的理論式的精神批判或“自我意識”的空想來完成的。第二,意識以及意識形態的生成基礎是現實的社會關系,舊的意識形態是建立在舊的現實的社會關系基礎上的,要消滅這種舊的意識形態須通過革命的力量(改革也是一種革命)去建立一種新的生產關系和社會關系并形成新的合理的進步的符合社會發展與進步的意識形態理論體系。也就是說,這些不同時期的特定的經濟關系決定各自的意識形態并且在每一個階段都有與之對應的意識形態,而且意識形態在其表現領域(如政治、法律、宗教、道德、文學、藝術等)所呈現出不相一致的屬于各自領域的特點。單純的肯定或否定都不能對當前文藝及其理論的發展做出一個客觀的評價,也不是辯證的態度。
總而言之,我們可以說文藝中有意識形態性,審美中有意識形態性,但不能說文藝等同于意識形態,也不能說文藝就是審美意識形態;至于審美,只能說它是文藝的基本特性之一,而不能說文藝的“第一原理”就是審美。在爭論中,我們只要在總的原則上有比較一致的看法,而不能囿于些許細微的提法;一些概念上的區分或界定也可以允許保留,不要急于下結論。正如宗白華先生所說的,“要鼓勵創新,對有些新東西,不要輕易說這個是不美的,那個是不好,要多了解,多研究”。“搞藝術批評的人要盡量寬容些”,“搞美學研究,也需要從發展的觀點來看問題”,他還說“中國美學的發展,也只有……用認真的科學的態度對待問題,聯系實際,好好討論研究,才可望取得更大的成績”。{15}這些話對我們很有啟發,我們應該給提出中肯見解的學者們一些時間,去不斷完善這些理論;如果我們將分歧較大的理論暫時擱置,并從實際出發去尋找更加切實可行的理論交點,將來將這些成果加以匯總,也許先前的分歧就會縮小到最小限度。
爭論只是手段和過程,而不是目的。如何全面正確理解馬克思文藝意識形態理論并以此指導我們的理論創作,并借鑒吸收西方近現代合理的客觀的理論去改造中華民族傳統中具有生命力的古代文論,然后將其有機融合并置放于中國當代的充滿生機的語境的土壤之中,使其重現活力,這決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我們應當對這些有一個全面的客觀的深入的系統的探究與分析,對于建設我們的文藝學美學理論體系是必需的。
注釋
{1}參見周忠厚:《關于文藝是不是審美意識形態的幾點思考》,《河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期。
{2}參見董學文:《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當代形態論綱》,《文藝研究》1988年第2期。
{3}參見董學文:《文學本質界說考論》,《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5期。
{4}{5}錢中文:《文學理論:走向交往對話的時代》,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17-318頁、第212頁。
{6}王元驤:《審美超越與藝術精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14-116頁
{7}參見童慶炳:《審美意識形態論作為文藝學的第一原理》,《學術研究》2000年第1期。
{8}{9}馬龍潛:《方法論意識與問題化意識》,山東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7頁、第38頁。
{10}{11}{14}:《德意志意識形態》,《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60年版第29-30頁、第43頁。
{12}《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61版,第149頁。
{13}《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十三卷,人民出版社1962版,第8-9頁。
{15}參見宗白華:《關于美學研究的幾點意見》,原載《文藝研究》1981年第2期,《藝境》,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26-330頁。
(作者單位: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