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其實,對于后山上的那些墳墓,最初我比你還要怕。
不用說登山,就是在后窗里遠遠地看,也要馬上移開眼光,并為疏忽觸及而悔恨良久。夏天還好,冬天僅靠松柏的枝葉并不能遮住那些碑丘,尤其是他們蒼白的色調,就是有所掩蓋,也每每于墨綠間露崢嶸。
可是你知道嗎,山的誘惑是不分季節與愛懼的。比如冬天,隱隱的恐怖會在成群成群的大喜鵲的飛舞中暗淡下去。尤其暮色四合,她們停落在窗下大叢槐枝上,優雅梳洗,然后彼此淡淡致意,真如葦岸所說,是一幅曼妙的古代仕女圖。而且,一場大雪下來,漫山潔白,一切仿佛悠然后退,唯有高大的松柏被推上近前,每一棵都是一大朵明艷的花,似乎開在寂靜的遠古。于是“遠古”的一切似乎都可愛起來……
等到最后一場雪化盡,風也漸漸安定下來,山上最令人動心的,不是綠,也不是云影,而是清晨時分若隱若現的野雞啼叫。那是一種富于穿透力和磁性的音色,有時我們還在夢里,這個優雅的歌唱家就來啦。剛一聲真切的吟唱,下一聲就好像已轉到山的那邊去,清遠高亢的調子在風中一蕩,夢都被拉得老長老長……
于是,我只想著要去,要去。
(二)
真的去了,仿佛沒有想象中怕人。
尤其草木繁盛的時候,選一條略寬大的路,或者站在一叢濃密的枝葉后,都略有安適,只是心底那層“牽掛”,不能淡褪。所以一陣擦肩的風,一顆突然掉落的松果,一只嘰一聲飛遠的小鳥,似乎都有著不可言說的暗示。
于是,在涼絲的靜里,在開闊的藍里,我站在大山深處,面對濃翠神情恍惚。我看見劉蘭芝與焦仲卿掩映在梧桐與松柏中的墳冢,在鴛鴦的哀鳴中抽生出淡淡的凄美;那遙遙相望的韓憑夫妻的墳墓,盡管不能挪移半步,卻正以樹的方式靠近相擁;還有那個在月色下低吟“明月夜,短松岡”的詩人,在埋葬了他愛妻的山坡上竟種下了3萬棵青松!種下再有想象力的人都無法想象的會遒勁入大地乃至蒼穹的痛楚與思念。我甚至想如果里面那些受了太多牽絆,經歷了太多辛苦,收藏了太多追思的人們,此刻從中輕盈走來,我是不是該微笑著上去擁抱呢?
實際上陳跡就是陳跡,連“托體同山阿”也是殷切的想象?。@,我依然猶豫不決。
后來有機會帶幾個小孩上山,我本希望借點膽量的家伙們一進山就宛若羈鳥歸林,沒了蹤影?;袒涕g有孩子大聲喊我,說他們找到一大片花。我跑過去,見到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高大花串,然后就呆立在原地——他們的腳下正是一個漫圓的墳墓,在艷麗的花影下與我對視。我終于沒有跑開,偷偷學孩子們視而不見。他們為什么不見?無非是心中沒有吧。
這倒讓我想起動畫片Snoopy里的鏡頭,有個孩子專門站在長滿青草的“老投球手的土堆”上接球,且無比執著快活。大人一眼就知道是墳墓,因此我很詫異這種譯法,以為是譯者的有意避諱。現在對照眼前一想,對于一個孩子,什么死亡,什么墳墓,無非就是一個土堆罷了!
這個土堆!比“縱有千年鐵門限,終須一個土饅頭”的說法更樸素可愛。而且眼前的土堆,不就是我們的未來?請不要認為色調悲涼,此刻一切何等開闊:海風輕柔一掠,花香襲人,天色無比明亮……
看來有些事,心中的有也可化無。我望著那塊蒼老的石碑,上面用粗糙的勾紋寫著:姚某某,李某某……突然有一點親切。
(三)
其實有沒有石碑的提示,都不妨礙我們推斷、猜想某個人的一生。尤其是沒有。這山上我所見到的,只有兩座墳墓沒有墓碑,而且門庭簡陋。
從外觀以及與周邊有明確時間提示的墳墓相參照來判斷,他們最晚也是1980年左右出現的。按常理他們的主人如果活到現在少說也該百歲,是最慈愛的老爺爺老奶奶了??墒蔷従彽耐疗?,離離的蒿草,會讓我忍不住心疼地想,他們當初是否活得挺好,是否經歷過苦難流離,或者晚景凄涼?
對于消逝的肉身,有一個容留之地便已足夠。就像我們熟知的“世間最美的墳墓”——列夫·托爾斯泰的墳墓——窄窄的一方土地,沒有任何提示,只有自由的陽光往來嬉戲,而且他小時候親手種下的幾株樹,到底成了他終生的伙伴。最簡陋樸素的所在,卻收納了最偉大而謙遜的靈魂。
如果真理如此,就意味著還有另一種可能。我們必須重新審視這兩個簡陋的歸所,重新判斷他們身旁那粗大微斜的青松——他們也許早以一顆種子的姿態,置身大地,生出另一種古雅蔥蘢,并成為一種穿越光陰,連接起“遠古”與現在、恐懼與感佩的力量,每一根指向遠方的松針好像都在說:我在,而且生長。
或許有一天,當我們漫步林間,在一聲渾厚的野雞吟唱中,會拾得叫做蘭芝的葉子,叫韓憑的枝條,甚至叫江城子的山果。陽光在大地上細細碎碎地行走,在他們寧和的神色里折射成一曲壯麗的音樂。
如此說來,人生的真正起點是不是從掩埋進泥土的時刻才開始?你我的現在,難道不就是在果實中、豆莢里豐滿、蓄積、一步步成為種子的過程?而我們常常備感艱辛的路,實際上還沒有真正地開始啊!
所以,現在我們只需在陽光下低下頭去,小心地走路,像所有厚道的種子。至于最后能否長成大樹,開花結果,能否置身于一座莊嚴的森林,只能交由大地來檢驗、定奪。
點 評
死亡,是人類永遠無法回避和必須面對的永恒話題。死亡的恐懼無從逃循,但是超越死亡的勇氣卻激發了人類對生命的珍惜和熱愛,喚醒海德格爾所說的“向死而在”的生命體驗。
墳墓,作為生命消逝后軀體的寄存,正是死亡的象征。作者在荒墓墳冢中行走,思緒也在古往今來的生命旅程中行游。從《孔雀東南飛》,到蘇軾悼念亡妻的《江城子》,從聲名顯赫到無名之輩,從偉大到平凡,最終都是蒼松勁石掩埋的一凈土。生命的意義最終也要歸于塵土,只是墳墓賦予生者的,是思索和遐想,更是勇往直前的生命態度。
(劉 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