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醉心于論辯,逢人則辯,不辯不快。他人皆曰樹在廟前,我獨以為廟在樹后;“舉世皆曰殺”“吾意獨憐才”;眾人皆以為是,我則獨以為非。像極了金庸小說《天龍八部》中的包不同,滿嘴非也非也。我崇拜那些論辯大師,他們“論則高屋建瓴,辯則刺刀見紅,喜則牛歡蛇舞,怒則風云變色”(王蒙語)。從大師那里學得一招半式,便以為辯才無礙,所向無敵了。又易激動,要緊處往往慷慨激昂、面紅耳赤、輔之以手舞足蹈,口沫橫飛,令對手不寒而栗,退避三舍。辯友戲稱我為“好斗的公雞”。當時還沒有另外一個名詞,否則,他們一定會像稱余秋雨大師一樣稱我為“情緒化生物”了。
說來可笑,在我光輝的論辯生涯中,有三次竟栽在了“下里巴人”、無名小輩手里,簡直讓我愧死。
第一次還要追溯到小學三年級的時候,那時每天在校講階級斗爭,批林批孔;放了學仍然火藥味十足,玩著玩著就干起仗來。我因為家庭貧困,營養不良,打斗中輸多贏少。獨有一次,一則對手較弱,二則我大發神威,打得對方鼻青臉腫,抱頭鼠竄而去,好幾天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現。一個多月后,那家伙的姐姐找到我,義正詞嚴地問我道:“一個多月前,你可曾欺負我弟弟?”我裝作回憶了半天才想起來的樣子道:“是的,不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提它干嗎?”以為這樣輕描淡寫,就可將此事化小化了。不料她大發雷霆,用一根手指指著我的鼻子反駁道:“孔老二死了兩千多年了,我們還要揪出來批判他,你的事才一個月,就說了就可了嗎?”聞聽此言,一向能言善辯的我氣喘神虛,張口結舌,成了面甕里的耗子——白瞪眼,當時打死我也不敢說批林批孔不對呀!于是只好低頭認罪,讓對方像批判孔老二一樣批判一頓了事。
第二次是大學時一次上街,自行車沒氣了,到路邊的修車攤上打氣,打完后照例給那修車老頭一毛錢。老頭一抬眼,提醒道:
“兩毛,漲價了。”
“為啥漲價?”我覺得可笑,一個打氣,也來趕這漲價風潮。
“豬肉漲價了。”老頭面無表情地說。
我更加覺得荒唐,用揶揄的口氣說:
“莫非你這氣管子是豬肉做的?”
在我為自己的妙語暗自得意時,那老頭用鄙夷的口氣說:
“我的氣管子不是肉做的,可是做氣管子的人要吃豬肉呀?”
老頭的話聲音不大,但在我聽來,猶如一個霹靂在耳邊作響,震得我目瞪口呆: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的話,竟然包含了我正在學習的經濟學原理!我偃旗息鼓,甘拜下風,又留下一毛錢,灰溜溜走人。
第三次是前不久,一天晚上,我正待入睡,電話突然響起來,嚇了我一激靈。拿起電話來,對方要找的人與我“驢唇不對馬嘴”,我就十分生氣地告訴他打錯了,正要掛電話,不料對方一定要問我是誰。我不耐煩地說:
“既然你錯了,就沒有必要知道我是誰了吧。”
電話那邊停了一下說:
“既然我錯了,你總得讓我知道錯在哪里吧。”
我明知對方無理,但一時無言以對,只好不厭其煩地向他說明了自己的情況。
一次閑聊中我和朋友談起我的論辯生涯中的這些“不幸遭遇”,希望引他一些同情或感慨,誰知他聽后哈哈大笑,說:“這算什么呀,你遇到‘高手’了。以老兄我的辯才,有一次卻敗在我兩歲女兒的手里,那才叫‘慘不忍睹’呢。”我急忙向他詢問始末,事情是這樣的:
一天,朋友正忙著趕寫一個材料,他兩歲的女兒跑過來說:
“爸爸,爸爸,我要拉屎。”
朋友正沒好氣,不耐煩地說:
“拉就拉去,莫非你要拉在我嘴里!”
女兒天真好奇地問:
“爸爸,原來你還愛吃屎?”
朋友的事,引發了我一陣爆笑。之后我與朋友發出同一感慨:
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辯論之道,道在屎溺。吾輩切不可目空一切、自命不凡。要知道,真正的論辯大師或許就在你身邊!
點 評
辯論,是思辨和邏輯的較量,是語言和智慧的凝練,是修養和品性的彰顯。作者深諳辯論之道,古文功底扎實,筆根意趣盎然。
文章雖題為“我的論辯生涯中的三次慘敗”,但擷取的是生活經歷中的二三事,于平凡之中見辯論之精髓,寓人生之智慧。名為辯論,實為唇槍舌劍中的人生真味。
更難得的是,文章雖然言辭斟酌,但絲毫沒有“掉書袋”之嫌,反而寫得生動活潑。讀來津津有味,更見作者的文字功夫。
(劉 亭)
點評教師簡介
劉亭,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本科畢業,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碩士畢業,現就職于中國傳媒大學影視藝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