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房》(董寧文編,岳麓書社出版)是一本書房的故事。
中國的讀書人是看重書房的。
研究新文學史料的專家,也是藏書家的陳子善,一直希望擁有一間書房,哪怕只是斗室、陋室也好。他認為:書房是一個讀書人“與中外先賢今哲心神交會之處,是他的獨立思想得以萌生的策源地,也是他的自由精神得以休憩的理想場所,所謂‘坐擁書城,何假南面稱王’是也”(《我的書房》)。書房在他心目中如此之重要,當他終于有了自己的書房時,喜悅之情就可以想見了。老出版家范用先生對書房也情有獨鐘:“有一間書房,算得上人生幸福。”并有《書房禮贊》一文,為書房唱起贊歌:“人在書房,可以享受到一片寧靜。人們說:‘書神’,書香就在這里?!痹娙肆魃澈釉跒椤段业臅俊穼懙男蛑须m然說:“誰說非要有個書房不可,我就不信,沒有書房,書還得讀?!彼€舉了名人事例:元明之際,王冕牧牛讀書,陶宗儀耕田寫作,不但沒有書房,連個書桌也沒有。也說了實際體會:他在被打成“右派”之后以及“文革”之中,是躲在鍋爐房內讀完《莊子》,又在拉煤拉米的余暇攻讀《詩經》《楚辭》的。哪里有什么書房!不過,詩人并不是反對書房,只是政治情勢惡劣,讀書人朝不保夕,不作如此奢望罷了。多年之后,當他有了專用書房,自是“樂在其中,或讀或寫,終日恬然”(《一大樂事在書室》)。
書房的變遷常常記錄了人生的痕跡,甚至折射出時代的投影。作家蘇叔陽在幾經搬遷之后有了真正意義的書房時,卻念念不忘度過22年歲月的一間14平方米泥地紙糊頂棚的平房:
一張大床與一張小床丁字形擺放,屋角有一個書架,一個用木箱摞成的“柜子”,一個臉盆架,挨門處,一張書桌,那便是我的“書房”。白天是妻子備課的“辦公室”,下午至晚飯前是兒子做作業的“小課桌”,熄燈后才是我寫作的“書房”。那時,萬籟俱寂,只有妻兒輕輕的鼾聲和屋外街上偶爾駛過的車聲。
就是在這里,他寫出了《丹心譜》《左鄰右舍》等名作。蘇叔陽說:“這平房是我生命的驛站”,“吃喝拉撒睡,喜怒哀樂恐,屈辱與復蘇,失敗與成功,掙扎與奮斗,都在那小屋里”(《我與書房的情感》)。追尋盛年舊夢,平房如同甘苦與共的友人,令作家有一種割舍不斷的深情。
著名翻譯家許淵沖是諳熟多種語言的巨匠。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司湯達的《紅與黑》是他翻譯成中文的。唐詩宋詞、《西廂記》等的英語法語譯本,不少出自這位教授之手。他在《翻譯的藝術》等論著中,提出了獨到的翻譯理念。他說,中英文學互譯,要選擇最好的譯語表達方式,就是一加一不等于二,要大于二,甚至等于三。他把毛澤東《昆侖》詞中“一截遺歐,一截贈美,一截還東國”的三個“一截”,分別翻譯成“頂部或山峰”“胸部或山腰”“余部或山腳”。有人說譯得“不忠實”,有人卻認為“絕妙,無與倫比”。許先生的《我的書房》自有一番心語,說的是他書房中的書架,書架上他的譯作。
書房的主人常會聽到這樣的詢問:“這些書您都看過嗎?”對這個問題,學者陳四益的回答是:“有些書是備查的,如工具類,不會從頭到尾去讀它;有些書曾隨便翻翻,知其大概,并不曾細細讀過;有的書看到一半,索然無味,插架之后不曾再動過;有的書因為喜歡,把它買來,準備有暇的時候再去看的。當然,也有的是細細讀過并不止一遍的。”(《堆書的地方》)坦率直陳,一如作家的為人。陳四益先生說,他的藏書中沒有珍本秘籍,買來就是覺得有用。他把書房叫做“堆書的地方”,但他最喜歡的還是這個地方,不是“歌舞繁華地”,也不是“溫柔富貴鄉”。
中國讀書人喜歡為自己的書房起一個典雅的名或號。藏書家黃裳的書房就先后有“斷簡零篇室”“夢雨齋”“來燕榭”等多個齋名,點化出人生意味和審美情致。實際呢,他壓根兒就沒有書齋。“我只是在臥室里放一張書桌”,說是書桌,也不過是他老伴的妝臺,卸下背后的鏡子權宜充數而已。黃裳說:“五花八門的齋館名色,一大半只不過是讀書人的白日夢與空中樓閣?!保ā段业臅S》)
《我的書房》另有董橋的一篇“序言”,題目叫《五十八個人寫書房》(實際是60人)。他說,讀書人由書房引起的思索與憶念,其實是比書房更長壽的古趣。這本書就是“古趣”的匯集,或苦或甜,情鑄一端而各具特色。
無論有沒有書房,書總是要讀的。可怕的是不讀書,流沙河在一篇文章中引了詩人痖弦《寂寞》中的詩句:
一隊隊的書籍們
從書齋里跳出來
抖一抖身上的灰塵
自己吟哦給自己聽起來了
之后慨嘆:“書無人讀,這是今日繁華場中的一大寂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