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先生已不僅僅是我們想象中的那位“鄉愁詩人”,甚至遠遠不止是一位詩人。在《余光中評傳》中,作者徐學這樣寫道:“一個認真的學者,不茍的翻譯家,寫起字來,總是一筆一畫方方正正;而在腐儒和道學家眼中卻是十足的浪子,不道德的文人;一個喜歡開快車的詩人,喜歡一切高速的節奏,在詩歌中贊美飆車;同時也是瑜伽功的修煉者,先后養過十多頭小鸚鵡,并為之精心撰寫食譜;他酷嗜民族文化,自幼浸淫其中,發掘弘揚,終身不渝;而批評和剖析自己的民族和國人,比誰都坦白、銳利;他是浪漫的,寫纏綿悱惻的情詩,從不間斷,對可愛的女性有用不完的柔情;他又是科學的,搜集古今中外的地圖冊,鉆研大部頭的天文書,對地球的畫像、世界的臉譜、天象的分布、宇宙的流轉了解得十分專業;他是平易的民間的,有許多朗朗上口的童詩民謠為證;他又是深奧而神秘的,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時常有出神入化的創造;他并非任何一個教派的信徒,但也不是一個理直氣壯的無神論者。總是覺得神境可親,喜歡瞻仰大教堂,看寺看廟,在那里琢磨一些靈魂的問題;他喜好在家中靜靜欣賞地圖、畫冊和唱片,他也更愿意用腳去丈量世界山川。親人和朋友視之為詼諧的交談者,他自稱是女生宿舍的舍監……”或許這才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更加真實豐富飽滿的文化大家。
(編 者)
作家檔案
余光中,1928年生于江蘇南京,祖籍福建永春。上世紀40年代末,他在金陵大學讀書時開始創作,至今寫作生涯達半個多世紀。1953年他與詩人朋友共創“藍星”詩社,此后一直活躍在臺灣詩壇。1958年,赴美國進修的余光中獲藝術碩士學位,后回臺灣當大學講師,主編過許多知名雜志。80年代余光中曾赴香港教書。后來返回臺灣,應聘在高雄中山大學任教。余光中詩文雙璧,是極具特色和影響力的作家。他一生從事詩歌、散文、評論、翻譯,自稱為自己寫作的“四度空間”。至今馳騁文壇已逾半個世紀,涉獵廣泛,被譽為“藝術上的多妻主義者”。其文學生涯悠遠、遼闊、深沉,為當代詩壇健將、散文重鎮、著名批評家、優秀翻譯家。現已出版詩集21種,散文集《左手的掌紋》等11種,評論集5種,翻譯集13種,共40余種。他的《鄉愁》一詩傳遍華人世界,他的《鄉愁四韻》與《民歌》等,亦頗流行。散文如《聽聽那冷雨》與《我的四個假想敵》等亦屢入選集,并收進兩岸的教科書中。
假如我有九條命 余光中
假如我有九條命,就好了。
一條命,就可以專門應付現實的生活。苦命的丹麥王子說過:既有肉身,就注定要承受與生俱來的千般驚擾。現代人最煩的一件事,莫過于辦手續;辦手續最煩的一面莫過于填表格。表格愈大愈好填,但要整理和收存,卻愈小愈方便。表格是機關發的,當然力求其小,于是申請人得在四根牙簽就塞滿了的細長格子里,填下自己的地址。許多人的地址都是節外生枝,街外有巷,巷中有弄,門牌還有幾號之幾,不知怎么填得進去。這時填表人真希望自己是神,能把須彌納入芥子,或者只要在格中填上兩個字:“天堂”。一張表填完,又來一張,上面還有密密麻麻的各條說明,必須皺眉細閱。至于照片、印章,以及各種證件的號碼,更是缺一不可。于是半條命已去了,剩下的半條勉強可以用來回信和開會,假如你找得到相關的來信,受得了鄰座的煙熏。
一條命,有心留在臺北的老宅,陪伴父親和岳母。父親年逾九十,右眼失明,左眼不清。他原是最外傾好動的人,喜歡與鄉親契闊談宴,現在卻坐困在半昧不明的寂寞世界里,出不得門,只能追憶冥隔了二十七年的亡妻,懷念分散在外地的子媳和孫女。岳母也已過了八十,五年前斷腿至今,步履不再穩便,卻能勉力以蹣跚之身,照顧旁邊的蒙眬之人。她原是我的姨母,家母亡故以來,她便遷來同住,主持失去了主婦之家的瑣務,對我的殷殷照拂,情如半母,使我常常感念天無絕人之路,我失去了母親,神卻再補我一個。
一條命,用來做丈夫和爸爸。世界上大概很少全職的丈夫,男人忙于外務,做這件事不過是兼差。女人做妻子,往往卻是專職。女人填表,可以自稱“主婦”,卻從未見過男人自稱“主夫”。一個人有好太太,必定是天意,這樣的神恩應該細加體會,切勿視為當然。我覺得自己做丈夫比做爸爸要稱職一點,原因正是有個好太太。做母親的既然那么能干而又負責,做父親的也就樂得“垂拱而治”了。所以我家實行的是總理制,我只是合照上那位儼然的元首。四個女兒天各一方,負責通信、打電話的是母親,做父親的總是在忙別的事情,只在心底默默懷念著她們。
一條命,用來做朋友。中國的“舊男人”做丈夫雖然只是兼職,但是做起朋友來卻是專任。妻子如果成全丈夫,讓他仗義疏財,去做一個漂亮的朋友,“江湖人稱小孟嘗”,便能贏得賢名。這種有友無妻的作風,“新男人”當然不取。不過新男人也不能遺世獨立,不交朋友。要表現得“夠朋友”,就得有閑、有錢,才能近悅遠來。窮忙的人怎敢放手去交游?我不算太窮,卻窮于時間,在“夠朋友”上面只敢維持低姿態,大半僅是應戰。跟身邊的朋友打完消耗戰,再無余力和遠方的朋友隔海越洲,維持龐大的通訊網了。演成近交而不遠攻的局面,雖云目光如豆,卻也由于鞭長莫及。
一條命,用來讀書。世界上的書太多了,古人的書尚未讀通三卷兩帙,今人的書又洶涌而來,將人淹沒。誰要是能把朋友題贈的大著通通讀完,在斯文圈里就稱得上是圣人了。有人讀書,是縱情任性地亂讀,只讀自己喜歡的書,也能成為名士。有人呢,是苦心孤詣地精讀,只讀名門正派的書,立志成為通儒。我呢,論狂放不敢做名士,論修養不夠做通儒,有點不上不下。要是我不寫作,就可以規規矩矩地治學;或者不教書,就可以痛痛快快地讀書。
假如有一條命專供教書,當然就無所謂了。書要教得好,也要全力以赴,不能隨便。老師考學生,畢竟范圍有限,題目有形。學生考老師,往往無限又無形。上課之前要備課,下課之后要閱卷,這一切都還有限。倒是在教室以外和學生閑談問答之間,更能發揮“人師”之功,在“教”外施“化”。常言“名師出高徒”,未必盡然。老師太有名了,便忙于外務,席不暇暖,怎能即之也溫?倒是有一些老師“博學而無所成名”,能經常與學生接觸,產生實效。
另一條命應該完全用來寫作。臺灣的作家極少是專業,大半另有正職。我的正職是教書,幸而所教與所寫頗有相通之處,不至于互相排斥。以前在臺灣,我日間教英文,夜間寫中文,頗能并行不悖。后來在香港,我日間教30年代文學,夜間寫80年代文學,也可以各行其是。不過藝術是需要全神投入的活動,沒有一位兼職然而認真的藝術家不把藝術放在主位。魯本斯任荷蘭駐西班牙大使,每天下午在御花園里作畫。一位侍臣在園中走過,說道:“喲,外交家有時也畫幾張畫消遣呢。”魯本斯答道:“錯了,藝術家有時為了消遣,也辦點外交。”陸游詩云:“看渠胸次隘宇宙,惜哉千萬不一施。空回英概入筆墨,生民清廟非唐詩。向令天開太宗業,馬周遇合非公誰?后世但作詩人看,使我撫幾空嗟咨。”陸游認為杜甫之才應立功,而不應僅僅立言,看法和魯本斯正好相反。我贊成魯本斯的看法,認為立言已足自豪。魯本斯所以傳后,是由于他的藝術,不是他的外交。
一條命,專門用來旅行。我認為沒有人不喜歡到處去看看:多看他人,多閱他鄉,不但可以認識世界,亦可以認識自己。有人旅行是乘豪華郵輪,謝靈運再世大概也會如此。有人背負行囊,翻山越嶺。有人騎自行車環游天下。這些都令我羨慕。我所優為的,卻是駕車長征,去看天涯海角。我的太太比我更愛旅行,所以夫妻兩人正好互作旅伴,這一點只怕徐霞客也要艷羨。不過徐霞客是大旅行家、大探險家,我們,只是淺游而已。
最后還剩一條命,用來從從容容地過日子,看花開花謝,人往人來,并不特別要追求什么,也不被“截止日期”所追迫。
1985年7月7日
民 歌 余光中
傳說北方有一首民歌
只有黃河的肺活量能歌唱
從青海到黃海
風 也聽見
沙 也聽見
如果黃河凍成了冰河
還有長江最最母性的鼻音
從高原到平原
魚 也聽見
龍 也聽見
如果長江凍成了冰河
還有我,還有我的紅海在呼嘯
從早潮到晚潮
醒 也聽見
夢 也聽見
有一天我的血也結冰
還有你的血他的血在合唱
從A型到O型
哭 也聽見
笑 也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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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愁詩人余光中:中文是中國文化的長城
他兩度離鄉,因此釀成了一縷無法排解的鄉愁;他學貫中西,卻堅守中文——這一中國文化的長城。
“掉頭一去是風吹黑發,回首再來已雪滿白頭。”他,就是臺灣詩人、作家余光中。
記者:您的一首《鄉愁》在大陸堪稱是膾炙人口,當年您寫這首詩的動機是什么?
余光中:當時是上個世紀70年代初,那個時候我離開大陸已經有20多年,看不出任何重回故鄉的跡象。這是一種看得到對岸,卻看不到邁向對岸的可能的鄉愁。這種感覺在我的心中醞釀了20年,所以寫這首詩只用了20分鐘,情緒就像水瓶乍裂,瓶中水一泄而出。
記者:現在通訊方式十分便利,不但有電話、手機還有MSN、QQ、電郵等。您覺得這種傳統文化下的思念之情還有容身之地嗎?
余光中:傳播學家曾經說過,傳播方式會倒過來影響傳播內容。信息的靈便有著其正面意義,但另一方面也讓你分心。盡管如今人與人之間可以保持高頻率的密切聯系,但人仍舊需要有一段獨立思考的時間。藝術家必須默默地體會世界、體會人生。
記者:您自稱是游子作家,多年在海外,卻一直用中文寫作。中文是您安身立命的精神原鄉。
余光中:德國作家托馬斯·曼在二戰期間流亡美國時,有記者訪問他說,“您流亡到美國來,不覺得絕望嗎?您遠離故鄉這么久。”托馬斯·曼說:“凡我在處就是德國。”因此,“凡我在處,就是中國”,讀書人應該有這樣的自信。對于成為游子的作家,手中真正能夠把握的利器就是母語。中文在握,就是故鄉在握。每多寫一個字,從倉頡以來所有敏感的心靈都與我們同在。
記者:您說過中文是中國文化的載體。現在的中文中不斷有外來詞匯,還能夠傳承傳統文化嗎?
余光中:我在演講中曾戲問聽眾何以我們只說“張三李四”而不說“張四李三”。其實這無關學問,“張三”是平平,“李四”是仄仄,所以對仗而鏗鏘,如此而已。同樣地,我們說“千方百計”而不說“千計百方”,只說“歐風美雨”而不說“歐雨美風”。不要以為今人已經棄文言而不用了,其實平仄、對仗、簡潔、凝練等等仍然是我們母語的美學生態。
中文是真正的中國文化之長城。中文一旦淪于粗糙、混亂,中國文化必然式微。在我感性的想象中,中華文化就是一個很大的圈,圓心無處不在,圓周無跡可尋,中文就是它的半徑,中文走得越遠,圓就越大。作家的責任就在于要保持、擴大文化的半徑。
記者:您一直認為漢字是世界上最美麗的文字,但近年來有的學生花在英語上的時間甚至超過了自己的母語,有的習慣于電腦打字,一提筆就忘字。您覺得中文在下一代手里還會如此美麗嗎?
余光中:不僅僅是中文,世界各國的語文都面臨著這個困境,學英文的浪潮令我們忽視自己的母語。英文或者西方語言主要是拼音,漢字象形的成分比較多,譬如你寫個“雨”字,中間四點就好像有那個感覺;你看到“笑”字,好像有一個人的笑臉;“哭”好像有一個哭的臉。魯迅曾出過一個謎語:雙雁歸來細雨中,打一個字。是什么字呢?就是“兩”,因為雨里面的四點變成雙雁,兩個“人”字,這種趣味是西方文字不可能領略的。
(選摘自《解放日報》)